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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灵活地挑动着,嘴角微挑,鼻翼轻轻翕动,睫毛扑闪着,遮不住专注的目光。刚才抢冰弦,包头布抖松了,掉下一角搭在肩上。高容想帮他把包头布缠回去,却发现白布下的头发乌黑锃亮,发质粗硬有力,这是头倔驴呢。又细看他鬓下和腮帮,好在没长暴脾气的络腮胡子,高容才暗暗松口气,转而发觉自己在计较什么,不觉好笑。阿筌什么脾气自己不了解?居然也信了阿嫫那一套,凭发质和胡形来认人。
高容正打量得仔细,一抬眼迎上阿筌疑惑的眼神,不免有些尴尬,板起脸问:“你刚才还不想要,现在又稀罕了?”
“冰弦太昂贵,从我工钱里扣,要扣多少年?”
“憨娃娃,哪个跟你算钱?”
阿筌装好弦,调好音,又把琴放回琴盒。
高容奇问:“你不弹?”
是你嫌我弹的淫词艳曲!看少爷满眼期盼,阿筌叹气,少爷兴头上的事情容不得人反对。他只好又取出三弦,想了想,弹个平实点的“相交调”,免得让少爷联想到淫词烂调。
手指舞动间,琴声清冽悦耳,与雨声相映相称。
高容听得高兴,又提要求:“你咋不唱?”
阿筌笑着开口唱:“相交要学长流水,细水长流不断根。相交要学松柏树,松柏常绿万年青……”(《鹤庆县志》1991年版,P645)
阿筌不停手弹着,不停口唱着。越弹越胆大,花样也多,唱词也巧。
高容抱膝听着。起初还边听边打算,这一曲教给阿俪哥最合适,这一曲又太巧,只怕阿莲也对不上来……听着听着就痴迷了,再无心计较那些,只觉得这琴声这曲子,就只能自己听了,不能再分给别人……直到眼前一刺,他才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雨停了,夕阳横过西屋顶抛来余光,洒得铸剑房满室金辉流光溢彩。
他喃喃:“难怪阿莲对你的琴声念念不忘,果然是奇品。”话音将落,只听吱啦一个破音,琴声收了。他疑惑地转回视线,却见阿筌略显慌乱地收拾三弦。
“怎么了?”
“时候不早了。”
“太阳还没落山。对了,弹个‘朝霞晚景’。”
“不会!”阿筌僵硬应了句,冷冷扣上琴盒。
这娃娃什么毛病?“你弹三弦还看天时?傍晚不弹,还是晴天不弹?”
阿筌不理高容揶揄,木着脸揉捏手指:“只顾弹琴,阿容你可饿了?”说着,自顾自收拾起来。
高容的满腹诗情画意被抽干抹净,很是气恼:“我耽误你吃饭了
16、16、能拿什么来回报 。。。
?”
阿筌没应声,算是默认了。他去厨房拿来两个洋芋埋进火盆,看着窗外喃喃:“鸟回巢了。”又摸摸高容的鞋子,“干了!”
这是在撵人了!
高容抢过鞋子蹬上,站起来就往外走。阿筌忙去牵马。
高容跳上马,居高临下地吩咐:“土司在问你进度了,打铁又不看天时,抓紧些。”
高容才转身,阿筌就销上门。他回到火盆边颓然坐下,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眼角余光扫到立在旁边的琴盒,他一脚踢过去,琴盒哐啷倒地滚了两滚,弦声呜咽,他忍不住捞过三弦查看,只见半透明的冰弦颤抖着,满是委屈。
都是你,都是你惹的祸,你还委屈什么?
为何刚才会无意识地把“相交调”转成“相思调”?琴声缠绵曲子悱恻。发过誓要忘掉高家小姐,管得住心却管不住三弦。高容外行听个热闹,若换个人来——换高香莲来,只怕早被琴声中的露骨相思给臊走。
千感林里相上的对象,真的要痴恋终生?!
忆起千感林,思绪就收不住。这些日子不是没察觉自己的奇怪。以前当高容是爷,敬之怯之,后来熟识了,当老庚了,相交起来却不如在阿蒙等人面前随性。怕他不顺心,怕他气恼,怕他饿着,怕他凉着,所以更不敢多接受他的好。这间铸剑房已经是穷尽一世都无法报答的恩惠,再加这冰弦,自己拿什么来回报?刚才听到“阿莲”两个字,琴声忽然乱了,才猛醒,原来自己把一直压抑着的对高香莲的心思,宣泄到了高容身上,他俩是双生子,高容若穿上女装,不就是俏生生的高香莲?
阿筌内省得羞臊不住,只觉四面墙壁头上青瓦都在臊他的脸皮,黑压压挤过来,挤得他没有立足之地,把他挤成了焦炭——焦?他手忙脚乱刨开炭火,看到烧成焦炭的洋芋,唉,得重新弄了。不晓得阿容少爷可回到家,他一早出来,午饭也没吃——打住,不要再想!阿筌狠狠咬嘴唇,怕自己又想到对高香莲的情思。瞥见脚边的三弦,更是气闷。
弦断了,弦换了,三弦已不是原来的三弦,可是喻示那些附着其上的誓言,也无效了?
17
17、17、火烧芭蕉心不死 。。。
几雨几晒,秧苗长高了。
阿蒙三人来校场住了两天,看阿筌不眠不休地玩命打铁,直叹高府活路不好做。夏季农闲时节,不铸剑又无农活,铸剑工们每天都像在过节,阿筌却苦成这样,叫三个老庚扎实不忍。
阿各吉跑去跟阿撒耶请假,阿撒耶说“阿筌小师傅要做什么,还要跟我说?”阿各吉又去找阿铭,阿铭笑笑“阿筌的事情,他自己拿主张。”
阿筌谋着不可过早张扬报春花师傅将给自己传艺的事,所以也不好解说自己拼命打马掌是为了赶在霜降前完事,方便以后专心铸剑。
阿各吉跑一圈回来,冲阿筌发火。
阿筌反骂回去“要你瞎张罗?”心里却甜甜的,老庚们相互惦记心疼,硬是叫人窝心舒服。又谋着高容其实也如老庚,以后就这般跟他相处。
阿各吉扮哭脸:“好不容易说服我阿爹,同意我今年去逛洋芋花节,阿筌你拖我脚步。”
阿蒙和阿迪牟也附和,阿筌没法,只得丢下锤子:“走走走,赶洋芋花节去。”
“这个时候去,天黑才到得。”虽然有些抱怨,但愿意去就好。
阿筌打扮清爽准备出门,阿各吉拉住他:“你不带三弦?”
“我们骑马去,带三弦不方便。”
一听骑马,三人来了兴趣,骑着马逛洋芋花节,路上轻省不说,还出风头,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不愁阿妹瞧不见。
阿蒙嘟囔:“骑马带三弦不是更方便?”一转头见老庚们已跑远,忙追上去。
四人骑了两匹菊花青,到会场时才过晌午,阿迪牟很高兴:“来得早,可以把每个阿妹都看清楚。”
漫山遍野的洋芋花五彩缤纷如绸如霞,清淡香味不骚不腻,一坡接一坡直开到天上去。会场边有个小松坡上搭了台子唱大本曲,台子周围是些小摊,卖吃食、农具、衣料服饰等等。金沧很多山上都种洋芋,只有这里的洋芋花开得最热闹,一方面是因为这道山箐坡缓土肥,洋芋成片成坡,一起开出花来蔚为壮观,另一方面则是到了晚上,月满西坡时,这里将在弦子曲声中唱开月亮街。
所以后生姑娘们赶洋芋花节,心思不在赏花,而是看赏花的人。后生们若发现心仪的姑娘,就找些话去搭讪,或故意踩对方一脚、撞人家一肩,或抢买下人家正讲价的东西,姑娘若有意,会含羞带笑骂几句,双方就算是认识了,然后约个时间地点,晚上月亮街再相会。
四个老庚先纵马绕山箐巡视了一遍,又进会场你推我搡挤了一圈,定不下来约哪个。
阿各吉气得骂:“嫌这个单眼皮,嫌那个飘带绣得不精致,你们扎实会挑剔,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阿筌忙撇清:“我现在在校场,不可能处阿妹,随你们挑。”
阿蒙问阿迪牟:“你咋说?”
“那——再看看?”
阿各吉跳脚:“就晓得你还惦记高家小姐,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心,有胆子上高府墙外唱曲子去,跟我们来做什么?”
阿迪牟回骂:“跟你说了我没那个心思,你还天天提。相阿妹又不是买母猪,能下崽就要得。”
两人骂得有趣,阿筌却听得心惊,一向爱热闹的自己为何对洋芋花节提不起兴趣?恋着高香莲的心思泄露不得,这样心不在焉迟早被人看穿,认真点,认真点!他拉开扭打的两人:“不要闹了,我们先去吃凉鸡米线。”
“阿筌你工钱多哦?”
“够你们吃的。”
吃完米线继续搜寻,却撞上剑邑来的一帮师兄。
阿撩罗把阿各吉拎过去:“这么多师兄还没说媳妇,你娃娃慌什么?老实跟着,今晚给我帮腔。”
四个老庚缩在后面,看师兄们钻进“花从”里,一会儿抢这个的手巾,一会儿撞上那个的小蛮腰,恨得咬牙切齿。
“什么眼光,这种样子的也去撩。”
“猪圈里关久了才放出来,瞧哪个都比母猪好看。”
“天哪,这个连头巾都包不好,师兄还上去说话,带这样的人回去,要把他阿嫫气死。”
“急什么,晚上帮腔把他们撬开不就行了?”
“撬开?”
“不错,对,好啊!”
“哎,看这个如何?”
“这个顺眼些。”
“那就留这个,其他的都撬开。”
四个老庚摩拳擦掌兴奋异常。
阿撩罗看到师弟不再愁云满面,欣慰地点头:“想吃什么就说,吃饱了好帮腔。”
阿撩罗在千感林尝到过甜头,若不是不待见阿旺垒,或许早把阿旺垒媳妇的老庚拐到手了。月亮还没上东山,他就恨不得拿裤腰带拴住阿筌,其他师兄自然不高兴,也凑热闹地来抢阿筌。阿筌心虚,拉着三个老庚不松手,对师兄们点头哈腰,“都要帮都要帮”。
天擦擦黑时,曲子起了,阿筌他们窝在一位师兄身后,刻意拉低草帽遮住脸,只等机会出现就去“倒腔”。 要撮合一台姻缘不容易,想搞砸一桩美事还不简单?
“阿小哥——谷子出穗多麻雀,阿妹好看多人跟。阿哥你的本事大,说来听一听。”
这句有进一步交往的意思,对曲子的师兄低声喊阿筌:“给我提个震场子的。”
阿筌说:“骑马要骑五花马,跟人要跟铸剑郎。阿哥打出金沧剑,美名四方传。”
这句对过去,那边帮腔的唱回来:“自家猪崽自家夸,耗子上秤自己称。阿哥可有真本事,莫耍嘴皮子。”
阿筌挟着三个老庚帮腔:“他的美名四方传,他的本事说不完。三十两银子买条干黄鳝,爱者是真龙。”
听他们形容阿哥是干黄鳝,那边一阵哄笑。对曲子的师兄气得跺脚:“你们瞎唱什么?”
“用错词了,用错词了。”
干黄鳝师兄徒劳地挽回名誉,四个老庚乘机窜到另一位师兄身后。
这边正唱到酣处。“阿小妹——骡子好看全靠鞍,小妹好看我瞧见。骡子只合马脚印,阿妹只合我的心。”(该唱词摘自《鹤阳史话》,梁波先生著,P201)
“阿小哥——砍根紫竹烙杆箫,阿妹眼光一向高。做箫我挑紫竹王,阿哥更要第一郎。”
这边阿哥还没对过去,阿筌他们已抢先开口:“误了一季春,十年理不清。只要勤动手,土地能生宝。”
阿哥笑:“你们这句对得不好,太牵强。”
阿筌挠头:“许久没唱曲子,生了。”四人赔个不是,甩手走开。
阿哥这里还等着,阿妹那边却没曲子了,依稀有生气咒骂的低语声传来,阿哥一琢磨,才反应过来师弟们的帮腔是在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