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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也飞扬跋扈,浑不将孤放在眼里。”李效冷冷道。
许凌云下令道:“御林军城外扎营,准备天明前起行,鹰队分两轮跟着陛下。”
君臣进了枫城,全城灯火琳琅,秋后又不少西川等地的商人前来,与边疆少数民族在集市上交易,纵是夜幕低垂,枫城内的夜市仍热闹得很。
李效信步而行:“五年前秋猎来时,未曾进过枫城,如今看来,竟是与中原民俗大相径庭,边塞还有这等繁华之处。”
许凌云说:“这里是边陲最大的城市,近百年未遭过大规模战乱了,顶多是关外游牧偶尔侵扰小村镇。”
李效说:“全因成祖那一场守卫战?”
许凌云缓缓摇头,瞳中闪过岁月经年。
“不。”许凌云道:“是另一场决战,在成祖登基之后,大虞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最后换到了两百年边关安稳。”
许凌云叹了口气,李效也不追问,君臣到了枫城里最大的客栈便歇下来。李效素有自知之明,也不去叨扰黄参知讨没趣了。
倨傲虽倨傲,能把事办好就行,一夜间预备下三千御林军秋猎的物资,也不是什么轻松事。然而不怪朝廷派系看这北疆参知不顺眼,就连李效看他也不顺眼,丝毫不知阿谀之道——哪怕是表面的,难怪文官们要裁军。
黄参知不谙奉迎,办事却极是干净,没有分毫拖泥带水,鸡鸣时御林军已得了全套皮猎制服,戴环帽,穿猎袄。一个个挎上长弓,腰佩猎刀,马靴裤甲,又得捕兽夹万余,皮帐八百顶,绳,盐,硝等一应俱全。
李效换好猎装,站在城门前,漠然看了片刻。
李效:“知道孤想什么吗?”
许凌云:“陛下打算不裁他的军。”
李效欣然点头,上马顶着破晓晨晖,启程。
然而三天后:
“报——”
“太后懿旨——”一骑奔马西来,信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请陛下火速归朝!”
北疆参知吹胡子瞪眼:“陛下出枫关秋猎去了,不干我老头子的事!”
信使:“此事十万火急!加急军报!参知大人快将陛下寻回来!”
北疆参知怒道:“纵是匈奴入关也不干老头子的事!自己去找!朝中大人不是能耐得很的么?大好男儿,成日被拴在宫里,也是自作孽……”
信使惶急道:“东匈奴军攻打玉璧关!泣血泉一带八百里军情告急,老爷子莫开玩笑了!朝上现忙成一锅粥,寻不到陛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44、 枫阳谷
销骨河畔漫山遍野的橙红,枫林从关内漫出,席卷了北疆万里山峦。
李效的亲兵在断坷山下扎营,海东青带着群鹰在蓝天下翱翔。许凌云吹了声口哨,鹰群飞回,御林军在山下扯起围栏,李效驭马而出,于谷口勒停,颀长手指顶着猎帽不住打转。
自两百年前李庆成归朝后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断坷山就不再有匈奴活动。塞外万里疆域都被划入大虞国土,李效纵马奔驰,不由得赞叹虞国先祖战功赫赫,心驰神往。
亭海生不惯骑马,沿途被颠得苦不堪言,李效打猎,亭海生只得留在军帐中无所事事,白日间许凌云率领鹰队勘察沿途野兽,唐思率军围林,李效亲自带队在山内纵横来去。夜间御林军饮酒作乐,烤肉剥皮,比武划拳,行乐甚是酣畅。
第三天李效带着海东青猎到一头吊额金睛猛虎,霎时轰动了全军。
那夜一行人终于辗转离开断坷山,在销骨河边扎营。
“该回去了罢,陛下,指不定归朝还得挨一顿骂。”许凌云揶揄道。
李效遥遥以马鞭一指,斥道:“放肆!”
君臣二人都是笑了起来。
李效回营换衣,唐思与许凌云二人解了马鞍进营。
唐思边走边道:“接下来怎生打算?”
许凌云略一沉吟:“不知陛下心意,合着也该回去了。”
唐思又道:“这次出来已近十天,多半回去咱俩都得挨弹劾了。”
数十名兵士在剥那大虎外皮,海东青倨于木架上,双目闪亮,看着过路的二人。
许凌云狡黠笑道:“所以我将亭海生带了出来,黑锅大家一起背不是么?我看陛下高兴得很,只怕不愿意就回去。”
夜渐深,初冬的寒风卷过草原,兵士们点起篝火,开始烤肉,许凌云在火堆旁坐下,唐鸿径前去安排巡逻。
亭海生过来坐着,许凌云拾起脚边酒坛,斟了两碗酒,随口道:“亭大人这几天玩得怎样?”
亭海生尴尬一笑道:“手无缚鸡之力,只得在帐中读书,看许大人批《虞通略》,颇有些感触,旁枝末节,许大人又是从何得知?”
许凌云哂道:“大部分是小时候,扶峰先生讲故事时说的,怕忘了便记上。亭大人,我敬你一碗。”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碗喝了,是时明月千里,远处传来金铜胡笳之声,悠悠遍洒天地,时而暗哑,时而铿锵,喧闹的士兵们都停了斗酒,凝神静听。
“是谁在吹奏?”亭海生道。
“唐将军。”许凌云淡淡道:“唐思之父曾驻扎边关近十年,这是匈奴人的曲儿。”
亭海生道:“与我中原音律大相径庭。”
许凌云笑了笑,答道:“此曲吹的是千年前一名中原公主和亲,匈奴王以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外加关外四城疆土,欲迎娶公主之事。亭大人乃是林阁老高足,想必也知道的。”
亭海生点头道:“泣血泉联姻,我依稀听过林师提及……”
许凌云:“正是……那位匈奴王入京朝拜时,得见靖云公主之面,是以一见钟情,回塞外后遣使前来联姻,中原皇帝允了,公主却不允,奈何天子发话,不得不嫁。”
亭海生出神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无可奈何。”
许凌云唏嘘道:“谁不是呢。”
“头儿。”一名鹰队侍卫忽道:“后来呢?”
亭海生接过话:“后来,靖云公主远嫁,匈奴王克克司亲自前来迎亲,靖云公主下车朝南而跪,哭嫁一天一夜,最后自刎东关前。”
众侍卫不禁动容。
亭海生悠然道:“而后,靖云公主葬身之处涌出一眼泉水,得名‘泣血泉’,而匈奴王克克司愤然毁去那双无暇玉璧,东关是以得名‘玉璧关’……从此两族结下深仇。”
许凌云随口道:“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也有人说玉璧关得名是因绝山峭壁千丈,犹如玉璧,毕竟千年前的事,已经谁也说不准了,来,亭大人,喝。”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了碗。
亭海生酒量本差,喝下两大碗烈酒后不免酒意上脸。
许凌云吹响鹰哨,侍卫们纷纷出带鹰出营,进行入睡前的最后一轮巡逻,唯剩明月当空,篝火旁许凌云与亭海生坐在一处。
“来,亭大人喝。”许凌云笑着斟酒。
亭海生喝过第三碗酒,许凌云笑道:“书还在亭大人处么?”
亭海生脑中浑浑噩噩,掏出书拍在许凌云身上,许凌云随手收了,亭海生搭着许凌云肩膀,满脸醉意,摇摇晃晃道:“许大人,人生总有些……无可奈何。”
许凌云笑道:“亭大人说笑了,大人身居六部,又是林老门下高徒,还有什么烦心事的?”
亭海生眯起眼,摇了摇头。
许凌云道:“亭大人有心仪的女孩没有?若看上哪家闺秀,也好请陛下指桩婚……”
亭海生摇头苦笑,许凌云又端起酒碗,云淡风轻地与亭海生一碰,亭海生第四碗酒灌下去,已彻底迷糊了。
“不成婚……”亭海生叹道:“她活着,怎就这般苦呢,嫁个不想嫁的,想嫁的又嫁不到……”
许凌云道:“情爱之事,本就难说清,像靖云公主,不也是么。”
亭海生昏昏沉沉道:“自进林师门下,海生便……没有多少旁的念头了。”
许凌云心中一动,终于套出话来了,又道:“亭大人与林姑娘,竟是师兄妹,我可把这事给忘了。”
亭海生一窒,许凌云暗道糟糕,说得太露骨了,本已刻意将林婉的皇后称呼换为姑娘以混淆视听,不料还是太心急,引起亭海生警觉。
孰料亭海生又道:“唉……小师妹。小师妹是个好姑娘。”
许凌云不接话,提着亭海生领子,让他坐直些。
亭海生又道:“成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么,许大人……别给旁的人……说。”
许凌云在亭海生耳边道:“决不多说,我这人口风紧得很……”
亭海生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她不嫁皇上,就得嫁……呼延氏……比起远嫁塞外,我更宁愿她……留在京师……”
许凌云冷不防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呼延氏?那姓氏是东匈奴的一支,本是王族。
“你说……她也要和亲?”许凌云道。
亭海生勉强点头:“林师提的……不过朝中谁也不知道……总比和亲的好……”
亭海生说毕,横着倒了,剩许凌云呆呆坐着出神,本想挖点亭海生的私事,不料竟是挖出这么个惊天大秘密。
朝中谁也不知道?许凌云眯起眼,也就是说,林懿在许多年前就给女儿预计好婚事了?
“许大人!”一名御林军侍卫过来:“陛下传你进帐,等两刻钟了。”
许凌云回过神,忙道:“怎不早说?”
那侍卫道:“陛下问你在做何事,卑职回禀许大人在和亭大人喝酒说话,陛下便吩咐等许大人说完话了,把书带着去伺候。”
许凌云示意明白了,摇摇晃晃起身,灌酒套话这事素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连着四碗灌下去,套出话来了自己却也吃不消。
本意只是借亭海生与林婉的细节扳倒林懿,归权于帝君,不料却还得知林懿与匈奴有牵扯。要说卖国,林懿定是不敢的。
自几百年前起,权臣内通外族的事便时有发生,林懿一来稳固自身地位,二来以外族牵制边陲大将,以免干扰朝堂,倒也无可厚非。
一旦林婉的事发了,大小罪名套在林懿头上,足够打发他回家高老……让李效收回六部监察权是首要之事,有林婉为后,林家应当不至于太落魄。不伤筋动骨,又能将林懿赶出朝堂。
许凌云今夜听亭海生一说,不禁亦生出点感触,倚在一根木桩前抬头看了半会月色,方头重脚轻朝帝帐中去。
李效等了许久,倚在榻上已睡熟了,案前摆着熟肉与一壶酒,两个杯,显是预备下让许凌云进来喝酒聊天。
李效日间奔波一天,疲乏时小寐片刻,竟是不知不觉入梦,此行帝君未带便服出京,替换的两套衣服只有那天溜出来时,许凌云给预备的侍卫袍与北疆参知准备的猎袍各一件。
此刻李效穿着那身涤得发灰的侍卫服,头歪在枕边,左脸上的红痕在油灯光照下犹如一只蝴蝶。
那件侍卫袍,是张慕穿过的。
许凌云看了一会,让李效睡端正,再在旁坐下,怔怔看着李效的睡容发呆。
他趴在案上,侧头注视李效。
一片安静中,李效开了口,竟是在说梦话。
李效:“庆成。”
许凌云:“……”
李庆成呼吸一窒,喃喃道:“慕哥?”
张慕不语,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梦见了两百年前的那段往事。
“我……”李效又开口道。
刹那间许凌云分不出是梦抑或是真,他跪到榻边,颤抖着抬指,手指离李效脸上的红痕不及半寸,却终究不敢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