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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翎忽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我知道潘安当初为什么会被果子砸死了。”
夏殒歌一愣,一大把鲜花从楼上飘下,落他满衣。
一阵娇脆的笑声响起来,楼上皆是青春明艳的女孩子,明亮的眼,柔软的肤,额上用朱砂点出梅花图案,娇雅可人,挥动纤纤玉手里的手帕,香风带拂脂粉糜甜。
夏子翎强忍笑意,向夏殒歌使了眼色:“坐在这里的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名门贵妇,你行,居然能让她们失态,你看着办?”
夏殒歌认真看了一眼,转身飞快跑开。
深巷九曲回折,酒气透出来,清冽香醇。
酒舍很简朴,透出油灯昏黄的光 ,夏子翎给夏殒歌倒一碗酒,给自己满上,两人自顾自豪饮。
桌上放了只粗陶大碗,粗糙土色显出苍古气息,牛肉切得整整齐齐摆在碗中,颜色红褐,像凝固的血。
夏子清满脸幽怨,看着无视自己的两个人。
看看夏子清,蹭过去:“皇兄——”
夏子翎端起酒,笑道:“殒儿,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想想我们还是亲兄弟,真是不可思议。”
夏子清又去抓夏殒歌衣服:“哥哥——”
夏殒歌只顾看夏子翎,眼中有恍惚泪花:“大哥,我以为那次——你再也不会原谅我。”
夏子翎摇头,声音哽咽:“怎么会,你是我的弟弟,亲弟弟。”
夏子清莫名其妙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同时转过来对着他:“乖,一边玩去。”
灯光越来越亮,像十多年前的日光,煌煌落下,再在白玉石阶上返照,刺痛每个人眼眸。
血,在身后蔓延成灾。
七年前,上书房外,残阳流红,死亡和绝望的气息从天边地底汹涌而来。
“殒儿,你站住”夏子翎边追边喊,夏殒歌快步走着,毫无停下的意思。
夏子翎只道三弟是四兄弟中性情最好的,被无视的感觉令他恼羞成怒。
一闭眼,二弟夏子均惨死的模样就在眼前,他顾不得那么多,一跃拦到夏殒歌前面,非要找他问清楚。
夏殒歌头也没抬,眼波却微微一转,看了他一眼。
似乎有数不清的感情在此起彼伏地纠结,又似乎冷冰冰没有任何感情。
这一眼,夏子翎从头凉到心底。
夏殒歌脚步不停,原本是小他五岁身量不及他的三弟,步子,却是谁也拦不住。
城墙掩映一抹瑰艳的红,隐隐绰绰有个小身影等待,身材纤柔,说着:“公子,您怎么了”
夏殒歌停住,摊开手,怔怔看着,那染上的血,连绵绯艳。
面无表情的夏殒歌,忽然跪倒扑地,不顾忌一切形象,放声痛哭。
耳边炸响的是如癫似狂的自言自语:“我杀了我哥哥,我哥哥”
夏子翎突然明白,殒儿是他的三弟,却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夏殒歌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却比任何一个兄弟都成熟能干。
属于他的世界,只有无尽血腥、混乱、残忍、阴暗、
红衣在风中颤抖,夏子翎恍然有了不祥的错觉——那样红,拖曳着多少鲜血和争斗,从阴谋阳谋的战火中走来?
那些被兵戈啜饮的鲜血中,有多少来自敌人,有多少来自亲人,又有多少,来自自己?
他的预感在半年后得到证实,翻云覆雨手,转眼间改天换日。
“殒儿,有时候我都会想,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子,为什么你比我们过得痛苦得多”,夏子翎怜悯一笑,“或许是天妒英才,殒儿,你太优秀了,当年父皇立你为太子是对的。”
夏殒歌道:“我绝无二心!”
夏子翎示意他坐下,温柔一笑:“你从小就把所谓的君臣礼仪看得很重,总让人觉得很远,殒儿,若你有子清一半淘气,或许你会幸福得多。”
夏殒歌轻笑,带一丝自嘲:“幸福,有些人天生就不配拥有。”
闭上眼,依然是血,流淌满手的血,在上书房蔓延,在沙场蔓延,在甘露殿蔓延,刀光剑影映出的容颜比铁石更冷更硬,每对眸子掠过诡诈污浊,每张嘴说着阴谋阳谋,无暇白衣掩住沧桑,大红喜袍藏污纳垢,他十年似锦岁月都浸在血水中。
每当面对子清明亮的眸,他总会下意识闭眼,不敢谛视。
他曾看过自己的眼睛,细长妍妩,时而绽千层软漪,时而沉无极冰渊,变幻不定令人沦陷亦令人恐惧。
晚霞瑰艳,曾有人痴醉,说他天然风骨,纵一袭白衣也如霓裳,微微一笑便颠覆了盛世乱世所有的繁华,而那沧桑寂寞,谁能替他看清?
铜镜中,一双不复清澈的眸挥别的简单幸福。
遥望,灯火万点如星河倒垂,歌声遍地尽是醉生梦死的极乐。
就好似尘世从不存在痛苦。
浮荡虚渺,让每个人听到的人孤独,好似遗世独立,亟不可待要投入那浮花浪蕊的温暖,哪怕飞蛾扑火。
幸福,谁不想要?
醒着的人总羡慕沉醉的人,因为幸福虽然只是幻觉,对他们也毕竟是存在的。然而,有多少人能一声长醉不醒?
或许,一旦醒了,就再难入醉。
作者有话要说:
☆、烟花易冷
夏子清忽然欢呼一声,跳起来望向天空。
凤箫声动,一条璀璨鱼龙跃入天幕,惊散纤云,暗月朦胧更显鱼龙绚烂晶莹。呼啸散作万点花雨,又是三抹瑰紫在月上绽开,金边浮凸,复瓣次第盛大,定格于牡丹的形状,再迅速陨坠。
烟花越来越多,天空如开了一树树宝石晶莹的花,飘散下来似乎能嗅到幽冷的香。
忽然想起上次看烟花,是一年半以前了。还是天涯城的梅花节,那一夜的烟花也是这样偏执,要燃尽自己去追逐虚无的月光。
烟花,其实最寂寞。昙花深夜独放尚有人灭了银钪等待那瞬间,浮游朝生暮死尚有世人为它写无数悲凉的祭文。
烟花,生来就为了燃烧,烟花升到空中最灿烂的时候最痛苦,却是所有人最开心的一刻。
一条巷子空寂无闻,当盛世来临它已老去。
巷口高墙长满青苔,巷口牌匾早被腐蚀得一触即碎,模糊看见三个字——“相国街”。
背负三朝元老的盛名,景帝八年出过两门新秀,声名斐然的古街。现在只有家破人亡的府邸,房屋倾塌碎瓦遍地的空壳。
萧家阖府被杀戮,慕史云葬身沙场。
夏殒歌在巷子前站了很久,巷子里孩子的笑声,刀剑劈开骨骼的脆响,女人的哭声还在回荡,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静默处,仿佛有一股压抑的呼吸在尘埃封印下挣扎喘息,伺机破茧而出。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从后扣住他。
夏殒歌感觉后背一僵,好似被冰冻住。
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是温暖熟悉,是夏子翎。皱眉凝神看他的脸,苍白近乎透明,加之一身缟素,夏子翎也感觉心惊,试探摸摸他的额头:“殒儿,你怎么了?”
夏殒歌手不自觉抬起,按在心口,借着惨暗月光,夏子翎清楚看到他手指微微颤抖,脸更像一张画上五官的纸。
夏子清打了个哆嗦,使劲拉扯夏子翎衣襟:“皇兄好冷,我们回去吧。”
夏殒歌一路上气息紊乱,按住心口的手无法松开。手指颤抖得厉害,极力压制那种莫名的诡异感觉。
像是潮水夹杂着碎冰从地底涌出,冰冷哀怨的感觉漫过脚背,层层推进,寒意砭骨。水里有水草缠绕着他,令他无法动弹。
水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拍打压迫着心肺,挤压他几欲窒息。
夏殒歌水性不差,可此时这水给他的感觉是——极端恐怖。
想到了慕离,那孩子从来怕水,若真是落进水里会怎样?
别过脸,将靠在车壁上睡着的子清揽进怀里。
一滴冰凉滴在手背,夏殒歌以为是露水,覆上白巾轻轻擦去。乍然,一星滚烫从手心冒出,抬手一看,有莹亮的泡凸出,盈盈一汪血水。
毓明宫,来仪堂。
素色帘帐飘扬,远看好似蒙了尘埃,空蒙中带着莫名悲怨。
半月痕,朦胧如纱,夏殒歌仰头望着,眼中透出迷惘:“七月初十、七月初十,阿离走了五十六天,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二十六天前,泰山府——”
按时间推算,慕离就算在泰山耽搁三五天,如今少说也该到了北海。
可,整整二十六天,音讯全无。
前些日子,夏景宥问得稠密,听闻慕离已过泰山,即将抵达翊国海疆辖域,也放了大半颗心,不再过问此事。
这二十六天,慕离去了哪里?
“呼喇”一旋狂风,似剑锋擦过夏殒歌双颊,风灌进衣袖,夏殒歌不禁闭了眼,拉紧衣袍。
阖眼的刹那,眼前倏然出现一景:黑衣男子凑近他的脸,带着笑,笑容醉魅邪气,压低了声音,缓缓吐出一句话——“慕离很怕水吗?”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一剜,忙别过脸,避开那颇有探索意味的冷厉眼光。
夏殒歌手一沉,压在白纸上的砚台被拍飞,纸如巨大雪花,哗啦扬起,悠悠然在半空里打着卷儿,飘飘转转,迟迟不肯落下。
他已顾不得,飞身奔出去。
“鸣风,本宫知道你和玄云平日里都有别的法子联系”,夏殒歌竭力作出淡漠冷酷的模样,缓缓道,“你现在务必想法和玄云得到联络。”
“这——”鸣风轻轻垂下头。
夏殒歌秀眉一挑:“怎么?”
鸣风脸煞白,眉眼倏然浮出凄色:“卑职不敢违命,只是玄云走后,卑职一直和他联系,却在前些日子忽然断了消息。”
不易察觉地,垂在绯红长袍下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指节发白。
“你说的前些日子是什么时间?”翦水眸擦过一丝雪光,惊而凉。
鸣风轻声道:“二十三天前,玄云说慕公子从泰山下来了,和他继续赶路。”
“——”像是被什么噎住咽喉,尖锐的棱角,坚硬的刺,在喉头翻滚,割开肌肉,血肉模糊,鲜血淋漓,飞溅
仰头是黑暗,空虚沉寂如原始的蛮荒,虚无无一物。
夏殒歌一个字也说不出。
暗室无风,刀剑上弥漫着血的滋味,死亡的气息自刀锋蔓延开来,绝望是暗尘,越积越厚糅合了血液,压缩成膏脂,在三丈见方的暗室里弥漫,强烈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良久,夏殒歌抬手:“你带三百暗阁禁卫,一路找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声音好似锯片割开瓷片,迟滞沙哑,每一个尾音都如粉末一吹即散。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八个字出口,两人皆是一愣。
慕离回来那天,正是重阳。
湘雅轩一株紫薇花开正盛,好似一树幽蓝暗紫火焰在风中跳跃,花瓣单薄纤弱密集成簇,风吹仙袂飘飘举,韶华无限,不知秋已岁。
夏殒歌一身素缟,在风中略显单薄,月阙琴在指尖流溢浅碧,丝竹之声清脆悠扬,沁人心脾。却淡漠无情,凉到骨子里去。
侍婢荷月静静走过去,低声劝慰:“殿下,重阳的阖宫家宴,您还是穿的喜庆些可好?”
抚琴的手微微一错。
荷月见他脸色略有缓和,忙换上笑容:“殿下久不去熙云宫,太后娘娘很是想念呢。”
夏殒歌微微颔首,走过去,轻笑道:“就那件什么都没绣的红衣吧。”
来仪堂内,夏殒歌任宫娥簇拥,为自己梳头更衣,无修饰的纯粹的红,如凝结的血,流潋漫霞,翩然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