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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这几日你长伴为师身侧有功,为师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你便去看看他,做个了断吧。弑掌门人、重伤为师,那人的命是决计不能留了,为师允你见他最後一面。」杜十方嗓音里虽有淡淡的恼意,却仍是温醇宽厚,听得顾长歌一阵心虚,越发觉得对不住恩师,可心中所念积累日久,如今又听得是最後一面,当下就焦急得无以复加。
顾长歌下意识就想为师弟求情,那就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本能,但这事又岂能与以前的那些小乱子相提并论,掌门人被杀、恩师遭重创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拿什麽来求情?
律,若你是清白,师兄说什麽也会为你争的,但愿你莫要叫师兄失望才好……
如此想著,顾长歌已然迈开脚步,彷佛就连一句閒话的时间也不愿浪费,那身影俐落地出了塔、穿过层层雪沫,直往石牢的方向疾去。他向守门门人打了招呼,铁锁随著咔嚓一声铮然而落,厚重石门打开满目的幽冷,把人的心也吹得阴凉。
雪靴踏下一级级的石阶,在一室旷然的地窖里放大回响,他的心也好似随著每一步紧攥,举步越发难巨难移。方才赶来时是如此迫不及待,如今到了竟是不敢看向牢里之人,不忍看、怕看了……会心疼。
「律……」他在师弟几尺之遥外伫步,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里有一丝恍惚。
尉迟律侧身而座,轮廓没入一片漆暗,周身散发著极阴冷的气息。
那幽暗侧影,静默而决绝,沉淀著一股无尽的死寂,无一丝生气,叫顾长歌看了不觉心惊,登时顾不上心疼不心疼,抢前细细察看。
一瞬间,顾长歌觉得尉迟律竟离他好远了,心下微微一慌。
「律?是我,你应我一下。」见他无有反应,顾长歌靠近再唤了声,这回声中多了深深的担虑。他蹲了下去,抬袖擦著尉迟律脸上的血污,力度轻柔一如往常,彷佛他们仍在故日的寝室一般疼惜呵护。
「……呵,好久不见。」尉迟律投来冷冷一瞥,却笑了、笑得格外地讪然。
顾长歌再迟钝也听出了尉迟律的疏冷,心中颇是凄苦,涩然敛回了手,低声道:「这几日我忙著照料师父之伤,一直抽不了空前来。你也别怪师兄如此对你,实在是你这回……让师兄为难了。」
「……那是当然,师父自是比我重要多了。」尉迟律冷淡应道,无意探讨对方是有心无力还是有力无心,明明是顺应著对方的话,口吻却满是嘲讽。
「当时的情景,你要师兄怎麽做?只能暂时委屈你了,你可有冷著?」顾长歌因为心疼而无暇理会对方言里之嘲,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松了一口气後,又把尉迟律两手裹在掌心中搓煨著。
尉迟律无动於衷,由始至终只冷冷地瞅他,好似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好不容易师父的伤才有了好转,我便立即赶来看你了,律,你别怪师兄。」顾长歌敛眉,心里受不了尉迟律对自己冷淡疏远,只道他怪自己一直不来看他而生了怨忿。
尉迟律确实怪过他,可现在、都不重要了。
☆、〈雪月歌〉60
冷眼看著对方一如往日的关怀备至,落在如今的境地,尉迟律只觉得可笑。
「他终於好了?拖得有够久的,他可真会装嘛。」尉迟律答非所问地笑了出声,他顽劣地冷笑,却失了往日的纯真,有的只是浓浓的讥蔑讪然。
「律!那是你我的师父!」顾长歌沉声训斥,原本的安抚之态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厉颜正色,是他一贯教训师弟时的脸孔。
「哈……师父?是你顾长歌的师父,可不是我的!你想说什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呸,我没有那样阴险狡诈会陷害徒弟的师父!至於你爱敬重他是你的事,可别一厢情愿拖我下水,我可无福消受!」尉迟律突然发了狠,像一只失去理智的豹扑了过去捏住顾长歌两肩,激起一串手铐铁链铮然作响,那怒火比之对方不知要浓烈几倍,彷佛能将眼前所有人物焚烧成一片荒芜。
「──真是你干的?难道真是你杀害了掌门人、重伤了师父?」顾长歌任他紧捏,不挣不扎,只眼中凝聚出浓浓的失望,扎痛了尉迟律的心。
「呵,顾长歌,你今日是来作甚的?宣示立场?兴师问罪?落井下石?」尉迟律眼底的怒气忽然平淡下来,回复一开始的阴霾冷厉,对於不被信任的涩痛已近麻木,要说失望,他尉迟律更要失望,好麽?
顾长歌,我恨你,我想我真的恨上你了。
不如当初就让掌门人把你杀了好了,这样我们至少不会落得这个两相怨恨的下场。
「我若是什麽都不说,顾长歌,你是否就不会信我了?」尉迟律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地问道,双眼却隔著极近的距离牢牢锁住顾长歌淡漠的眉眼,他看、看得深邃,彷佛想将藏在最深处淡漠以外的情感挖出来,可他看了又看,依旧只触及一片冷清,倒影在其中的自己,没有渲染上顾长歌过往的温柔。
「无凭无据,你如何让我信服?」顾长歌幽沉敛眸,淡淡地撇开了脸。
「无凭无据,你就不信我了?我不告诉你当天发生了何事,我只说我是冤枉的,杜十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你会信我麽?会信麽?」尉迟律凄凉地哼声,眼里好似有什麽炽热的东西快要涌涨而出,问到最後,声音也微微变了调。
他以为的信任,是一种极致的袒护。
是七年相处相知得来的默契,就算什麽也不说,也该明白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想知道,在他有口难辩的当下,顾长歌是否愿意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纵然不认为现在的顾长歌会点头,可他若真说是,他觉得自己就算此刻死在他面前也是满足的。
「律,别不讲道理。」顾长歌一开口便将尉迟律打入深渊,声音却添上了深深的焦心恳求,「你要我相信你,你得给我信服的理由。告诉我,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为何骗我说你身体不适,却跑到七重楼塔去了?为何师父一口咬定你是弑掌门人伤了他的凶手?律,你快告诉师兄……」
快告诉师兄,你不是凶手。
顾长歌心中发痛,只道师弟不肯告诉自己事件因由是一种默认,默认那日行凶之人确是他,这个认知让自己无法接受,他认识的师弟是个率性坦荡之人,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为何如今却不愿辩解?
「师兄?不,我没有师兄了。顾长歌,由你不再信我的那一刻起,你我便是陌路人了。」
顾长歌一怔,料想不到对方会这麽说,彷佛随著这一字一句勒紧了心,不剧烈、却微微刺痛著。
七年来,师弟与自己闹过无数次的脾气,却没有一回,说出如此冷绝之语。
尉迟律是认真的,顾长歌听得出来。
尉迟律是在认真地与自己断绝师兄弟的情义。
「你走吧,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我尉迟律的命,等你来取。」尉迟律决然地视死如归,眼神映出一片空洞的沉寂,那是真正绝望之人的眼神。
「律,我不懂,那日你明明有话要对我说的,不是麽?」顾长歌压下心房的苦涩,不肯放弃地再问,因他知道,只要他今日一无所知地走出了这个地窖,师弟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结局绝不是自己所想要的,他如此心急赶来,决计不是为了听他与自己绝义的。
「有麽?我忘了。你如今才来,我什麽都忘了。」尉迟律凄然扯唇,半是无奈、半是讽刺地道。
「现在可不是与我置气的时候!你要生气,等事情过了再冲著我来,如今性命攸关,怎能开这说笑?你要我信你、帮你,总要把事情始末告诉我,难道你不相信师兄?」顾长歌一听这负气的语调,以为师弟是在拿这等大事同自己闹别扭,心下为这事焦急著,当即皱了眉斥责。
「当然不信了,你不信我,我为何要信你?你跟杜十方是一伙的,你的选择早在事发当时便清楚告诉我了。」尉迟律不甘地扯唇冷笑,「我更不是在置气,我是认真的。对於此事,我已无话可说,然掌门人非我所杀、杜十方也非我所伤,你若不愿相信,便走吧。」
顾长歌怔然盯著那张倔强冷傲的脸,只觉满腔焦急都被他的冷绝浇熄了。
你不信我,我为何要信你?
他是不可能相信对方的片面之辞的,就算情感上相信了,理智上也是做不到。
「那,至少告诉我,为何要这麽做?」顾长歌哑然,心灰地问道。
尉迟律一听,便知顾长歌一个字也没有相信自己,在绝望中悲愤欲狂,吼道:「滚!你滚!」
顾长歌无言以对,哀伤而沉默地回望他,似是在等待对方改变主意,然而良久也未能等到,只得沉痛敛眸,接著默然站起了身。
他背过身去,那是别离的前奏。
「律,何苦将自己逼上绝路?」顾长歌仙白冷漠的背影凄绝一叹,浑身沐浴著深深的倦意,却仍是拖著最後一线希望踌躇不决,「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尉迟律茫然抬首,那一身仙白就著小窗洒入的雪光眩了他的眼,将顾长歌的背影拉映得好远好远,即便伸长了手也再不可及,他知道,这个他所怨恨的人要永远离开自己了。
那般决绝地离开、那般不留馀情地离开。
「有……若有来世,但求不识你顾长歌……」他後悔了,他後悔依恋上这个叫顾长歌的男子,让他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温情,然後冷冷地收回一切,让他明白了世间真正的背叛。
被背叛的恨,将他伤得恨不得死去。
错了,是他错了,错在他当初竟有了这个人会永远相信自己的奢想。
顾长歌孤淡的背影微震,僵凝了好久,却没有回首。
须臾,石门重重一关,终是离开了。
☆、〈雪月歌〉61
这一夜,无星无月,触目俱是漫天白雨翻飞掀卷,绵绵密密,如一袭狂然窜流的瀑布。
这场深寒的暴风雪来得突然,敲打著雪月峰上孤然而立的七重楼塔,拍灭了廊上一路的烛台,整座楼塔好似摇摇欲坠的老人似地,失却昔日的平静安详。
白衣男子神色漠然,眼中如一潭死水般无喜无悲,仙白身影在东厢一间房外笔直跪下,不时有雪沫刮入檐窗挥落他身上,那雪花彷佛变成刀子般划开人的肌肤,寒气入骨。纵然男子的护体心法已然练到极高的第四重境界,暴晒在如此寒雪中也是要觉得冰冷。
如此天气,如此时分,峰内弟子早该睡下,然这男子仍跪著,几个师弟妹在旁边劝著、求著,就是求不到男子的半点动摇回头,对周遭的所有事物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三日夜过去,风雪依然未止,男子也未动分寸。
「大师兄,你这是何必呢,为了那个人……」
「大师兄,师父的伤才刚好,你也得顾著身子,不然谁来照顾师父啊?」
「大师兄,快回房吧,有什麽事明天再好好跟师父谈嘛!」
蓦地里,门扉被咿呀一声拉开了,杜十方淡著病容,披著一件貂皮大氅,狭长的眸微微眯著,正好掩去眼飞快闪过的得逞邪光,随後即被一层温厚宽容覆盖过去。
「你们都先回房去。」杜十方等一众看热闹的弟子摸著鼻子散去後,站到顾长歌半跪著的身影之前,「长歌,你给我起来,你忘了那个孽徒对掌门人、对为师都做了何等丧心病狂之事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