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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听溪抬眼:“你问这个做甚?”
谢思言道:“将至正旦了,我打算给皇帝送份礼。”
“要我帮忙吗?”
谢思言拍拍她脑袋:“不必了; 你专心吃喝玩乐就成。”
陆听溪躲开他的魔爪; 想了想; 还是赧然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说的是他老早就打算娶她的事。
“好几年前。”
“我怎么不知道?你分明总欺负我; 总抢我东西; 瞧见我也没什么好脸色。我觉得我们大抵是八字不合。”
谢思言收回手。
陆听溪昔年总能办些令他气恼的事。其中有一件便是在沈安扮可怜指控他仗势凌人的时候; 她为沈安说了几句话。那时他突然意识到,沈安这个人,留不得。但他也不必赶他走,沈安迟早看清自己的处境,自戕会是他最后的归宿。果不其然。
如今相较从前,局势对他更有利,沈安纵然回来,也很难再得陆听溪的信任。
隆冬时节,楚王府的垂枝梅、玉碟梅、美人梅相继开放,只是十几株绿萼梅尚未吐蕊。
沈惟钦披了件雪狐裘,傀然立于抱厦前,望着眼前玉碾粉妆的乾坤世界里的绿萼梅枝桠,又展开手中的画卷看了一回,轻叹:“临了临了,竟是被个小姑娘诓了……不过一幅画像而已,你又何必假手于人。是我的报酬不够丰厚,还是谢思言跟你叮嘱过什么。”
折起画,他曼声说:“我从前应当爱你至深吧,我不过想记起从前的事、记起对你的感情,不想做个糊涂鬼而已,又有何错处呢?”
厉枭远远瞧见世孙身边空无一人,嘴唇却轻轻翕动,不免忧心。世孙近来时常这般自言自语,他私底下问过良医所的一众大夫,都道世孙无甚大碍,自语应当是神思恍惚所致,这是药医不了的。
“世孙,京城那边近来倒无甚异动,不过有件事小的还是觉着应当告诉您——魏国公世子与了陆家老太爷、太夫人一样信物,说至迟明年年底会着人去提亲。不过陆家那边并未将此事传扬出去,谢家那边对外也守口如瓶。”
沈惟钦慢条斯理给手中袖炉添了块红罗炭。
谢思言以信物做定,而非径直请了长辈登门提亲,这表明他如今被什么事绊住了,这个时限大抵也是有文章的,否则依谢思言的性子,怎可能等得了一年。
陆家不欲传扬,大约是担心谢家届时不能践诺,陆家这边不好收拾。毕竟只是信物不是正式过礼,定了亲都还可能不成,何况并非定亲。
他望了眼万里如洗的苍穹碧空,淡声道:“正旦贺礼可预备好了?”
“都准备妥当了。”
“上回太后圣旦我就没去,这回正旦朝贺,总还是要去露个脸儿的。”沈惟钦轻轻道。
捻指间已至腊尾。按例,地方官三年赴京述职一次,但陆文瑞头一回外放南方,所辖又乃江淮重地,咸宁帝在他去年赴任时,就交代说次年年末须赴京到六科述职。
数九寒天,陆文瑞打六科班房出来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他一头走一头忖着事情。
前些日子,父亲来信说了谢家世子以信物为定之事。他跟两个兄弟都是孝子,家中大事实则一直都是父亲和母亲拿主意,他们这些为人子孙的,也只有奉命唯谨的份。
但听溪这件事,他却提出了异议。谢宗临为人强硬,这两年更是跟他无甚过从,有时还会跟他在朝堂上争执,半分不让,他才不信谢宗临会来跟他求亲。若届时谢家不能践诺,他女儿的婚事岂非要耽搁一年?因此他当时是不肯答允的。
但父亲后头还是来信说他已应下了。他因着此事,心中一直不踏实。而今端等着归家去跟父亲就此事计议一番。
陆文瑞将入轿时,余光里瞥见谢宗临朝这边来,想装作没瞧见一走了之,谁知谢宗临已往这边看了过来。
谢宗临而今供职于太常寺,虽非他的顶头上司,但品级高于他,他上前打恭寒暄少刻,待要离去,却听谢宗临道:“陆大人,天寒路滑,您要当心着些。”
天气严寒,谢宗临呼出的白气如同烟云盘绕空中。
陆文瑞道:“多谢大人提醒。大人也要仔细着些,说与下官听的话,大人也要牢记才是。”
两人都是话里有话,相顾一眼,眼神各异。
陆文瑞走后,谢宗临冷哼。
他儿子虽则嘴上不说,但言行里总透着一层意思,想让他对陆文瑞客气些。客气甚,本不过上下级,该如何就如何便是。
他就没指望他儿子能做成他那桩买卖。既是做不成亲家,他跟陆文瑞有什么好说的。
侍从躬身掀起毡帘,谢宗临紧了斗篷,甩袖上轿。
陆文瑞归家后,一径转去见陆老爷子。
老爷子入冬后就住进了暖阁里,内中烧了地龙,又燃了火炕,陆文瑞一身棉袍大氅,竟被热得了不得。
老爷子瞥他一眼,闲话几句家常,手里捻转着两颗核桃:“听溪那件事,你不必说了,既已应下了,端等着谢家那头来提亲便是。若是届时他家不践诺,往后再不往来便是。”
“可父亲可曾想过,这般会耽搁听溪,他家是男孩儿横竖不在乎晚几年成婚,可女孩儿家议亲就这两三年的好时候。若他们背约,咱们又奈何他们不得,岂非吃了大亏?”
“我瞧着魏国公世子倒是恳切得很,不能即刻前来提亲,大抵也是有什么苦衷。若这门婚事成了,听溪将来的前程可是谁也比不得的。”
陆老太爷见儿子仍是闷不应声,道:“我也是觉着魏国公世子是个信靠之人,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这在世家子弟里委实难得。谢宗临那边你也不必担忧,他儿子就是他的眼珠子,他为了他儿子,总有求到咱们门上的时候。”
父亲话已至此,陆文瑞还能说甚,只好应声。
陆老爷子手中核桃团转不停:“那谢家那边送来的信物,我就代你收着了。”
陆文瑞躬身应是。
转眼至正旦。文武百官、四夷朝使、诸王庆贺使臣齐聚,行正旦朝贺。诸王不得擅离封地,前次太后圣旦,咸宁帝为表孝心才准诸王赴京。正旦朝贺诸王不必亲来,只各自遣了使臣前来庆贺新年便是,只是今次楚王府格外隆重,来的是楚王世孙。
朝臣也无异议。百善孝为先,世孙上回因病没能给高祖母庆寿,未能尽孝,这回趁着辞旧迎新的日子补上,也是情理之中。
大年初一正是往来走动、拜祝新年的时节,且是忙碌。朝会毕,谢思言又在宫中盘桓片刻方出来。才回鹭起居,底下小厮就捧了一张帖子过来。帖夹上没有名姓,拆开来,几行渴骥奔泉一般的行草映入眼帘。
沈惟钦坐在擎杯楼的四楼雅间里等了两刻,房门陡开,冷风灌入,一抬头,谢思言已立在了门口。
两人坐定,沈惟钦道:“一别半年,世子别来无恙,给世子拜年。却不知世子寻我何事?我在庙里为伯祖父祈福时,也顺道为世子祈福,望世子姻缘顺遂,得偿所愿。只是,到底不过佛前祷告,我与世子也不算熟稔,怕是不太灵验。”
“听闻世孙前阵子身体抱恙,我还担忧不已,世孙可千万保重自家。在此也给世孙拜年,祝世孙天锡遐龄,松柏长春。”
沈惟钦低头喝了口热酒。
谢思言将给老者贺寿的祝词套在他身上,不过是讥讽他装病。
“正逢年节,下头的雅间都被人订走了,倒累世孙多上两层,万望见谅。今次叫世孙来,是有要紧事要说的,请世孙仔细考虑。”谢思言似笑不笑。
……
谢思言走后,沈惟钦仍坐在雅间内独酌。
谢思言跟他说,他要与他合作,除掉常望的父亲常义。于他而言,常义是皇帝近臣,主张削藩,留着是个祸害;于谢思言而言,常义参与了当年戕害他母亲的事,此仇不共戴天。亦且,难保将来常家势头更盛之后,不会对谢家下手。
谢思言方才说:“我也不怕与你说这些,我早就猜到楚王府知道些什么,令祖好歹经营多年,知道些秘辛也不足为怪。世孙先前不是还说,我与世孙将来兴许还会合作。”
谢思言还说:“不瞒世孙说,我猜到令祖前次来给太后贺寿时就得知了常义在皇帝跟前再三进言削藩之事,说宁、楚二藩日益势大,恐成祸患云云。故此,世孙此次赴京也是想要再行打探京中状况吧。我倒可以告诉世孙一件事,我听闻在年终的内阁与六部集议上,常义一力反对皇帝给藩王抬势,甚至要寻个由头将宁、楚二藩的封地迁到偏远蛮荒之处,世孙若是不信,大可自行查证。”
最后,谢思言盯着他道:“世孙若觉这买卖可做,上元时共谋一桩大事。”
下午时,厉枭来禀说,常义确实在集议上说过那等话,谢思言所言俱实。沈惟钦思量半日,终是道;“取纸笔来。”
谢思言上午应酬一圈,下午抽了空来馥春斋跟陆听溪吃饺子。依节俗,本是五更天起来吃水饺的,但如今尚不得遂,谢思言又一心想跟小姑娘一道吃大年初一这顿饺子,这就将她薅了过来。
陆听溪夹起一个饺子端详半日,道:“这饺子小得还不及榆钱大,你是怕我吃穷你吗?”
“我怕你吃饺子吃饱了,回头吃不下旁的。”
陆听溪眼眸一亮,倾身:“还有什么好东西?”
谢思言也倾身:“我。”
陆听溪往后一缩:“你不是东西。”
谢思言一把捏住她的脸:“你有本事再说一回?”
“那你是东西。不过你是什么东西?”
陆听溪抓住他捏住她脸不肯松开的手,死活掰不开,龇牙咧嘴:“我告诉你,你就算是给我捏成猪脸,我也比你长得好看!猪怎么了,猪好歹还有脸,螃蟹脸跟肚子长一起,相当于没有脸!没有脸!”
谢思言笑:“想当猪是吧?我看你的嘴跟猪还有些差距,过来,我帮你亲成猪嘴,速成,童叟无欺,保证肿得高高的,不像猪嘴,你找我。”
陆听溪哼笑:“螃蟹还没到猪跟前就被坐扁了,还想轻薄猪,钳子再大也没用!”
谢思言倏而凑到近前,嗓音低沉:“其实我不仅钳子大,我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格外大。”
陆听溪欲反唇相讥,问他是不是想说自己的脸格外大,就见有人送信来了。
陆听溪见谢思言看信时,起先无甚表情,后头攒起了眉,凑过去看,但见上面写道——
买卖可做,然上元之夜,我要陆五姑娘亦去灯市,否则免谈。
她不解其意,问他究竟,他起先只道她无需管,后头被她缠得无法,说了情由,她即刻道:“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横竖我上元节时也是要出来的。”
谢思言说,他的筹划是,上元节时,让沈惟钦撺掇皇帝带着几个股肱老臣微服出宫去灯市,然后引皇帝去暗娼出没的胡同附近,让皇帝撞见前去与相好的暗娼厮混的常望,继而再诱导常望将先前在那个暗娼面前说的话再说一回。
有臣子在,皇帝不能加以回护,扳倒常义一事便算是成了一半了。
陆听溪道:“沈惟钦这一节至关重要,由他来引皇帝出宫最合适,他若不肯配合,你的筹划如何得成?我也晓得利害的,你纵不除常义,他大抵也是要与你为难的,否则回头你身居高位,于他而言,岂非莫大的威胁?有他在,对你入詹事府也是个极大的阻力,此事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