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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帝将内侍递呈上来的众人的书画大略翻了一翻,又看了陆听溪与常梦泽的评骘,抽出了几幅,赞了几句,旋道:“众淑女都是腹有诗书的,陆、常两家女孩儿也评得十分中肯——朕瞧着这些就很不错。”
他说话间,仔细挑了一摞书画递给一旁的内侍:“将这些书画覆上作者名姓,拿到万春亭那边。”
内侍会意,领旨而去。
下头立着的陆听芊紧攥袖缘。
也不知内侍拿去的那一堆书画里头有没有她的。希望五妹妹能瞧出哪张是她写的,将她的书翰评为上等。
她又不由用余光去瞥万春亭那边的光景。可惜限于角度,她也只能瞧见亭顶的飞檐与下头冷面的卫军。她怕招来瞩目,不敢让自己的举动太过显眼,又赶忙收回视线。
丽嫔不动声色瞟了眼不远处端坐的陆听溪,回头对咸宁帝笑说今日也都累了半日,不如早些定下人选,也好开始宴饮,又蓦然记起什么似地随口道:“入宫评骘的两位姑娘也是辛苦了,陛下不如颁些赏赐于她们,让她们归家去。”
咸宁帝尚未开言,一旁的慎嫔抢过话头:“丽嫔妹妹既说陆、常两位姑娘辛苦,那仅是颁赏怎成,不如待陛下定了人选,也一道给这两位赐宴。”
丽嫔面色微沉。慎嫔果真处处与她作对,这怕是瞧出她想让陆听溪二人出宫,这才故意反着提议。
慎嫔心下暗笑。丽嫔还真是个小心眼,如今怕不是瞧着下头那陆。常两家的姑娘生得貌美,担心入了皇帝的眼,这才急急想让二人出宫。这点小心思,打量她瞧不出呢。
咸宁帝自来对后宫之争甚少理会,兼且眼下心思并不在二人争持之事上,故而迟迟未出声。
他望向对面的万春亭,眉头微皱。
他这几日一直在为给楚王和宁王两边指配哪家女眷伤脑筋。他先前在丽嫔宫里歇宿时,提及此事,丽嫔提议给指个中等人家的女儿便是。
他也是这般作想。门第太低的拿不出手,太高的他又不敢冒险。宗室羸弱,他想壮大宗室,否则将来京中若有异动,诸王连勤王之力都没有。但他又担心宗室势强之后,一旦有了异心,难以驾驭,本朝先前不是没有藩王之乱的。
楚王那边倒是早有奏请,希望将陶家女赐婚于世孙沈惟钦,他觉着未尝不可。那么宁王那边也给指个差不多的便是。
咸宁帝这般想着,命人将万春亭那边的诸位王孙叫来,扬声道;“今番在此的淑女皆是京中德才兼具的千金闺秀,本就是挑无可挑,朕适才择出的几张书画更是精之又精,端看人也看不出甚,所谓字如其人,画亦如此,一人精气神如何,全呈在这纸上了。”
“诸位不如从朕适才命人递去的书画里各选一幅,选着谁便是谁,朕即刻赐婚。”
慎嫔笑道:“陛下圣明,以才择婚,也是一段佳话。”
丽嫔瞥了眼内侍手里那一摞书画,知内中并无陆听芊的,也凑趣几句,心中冷笑,她方才可是瞧得真真儿的,皇帝根本就是依着名姓拣选的书画,如今却能冠冕堂皇说出这番话来。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皇帝说得轻巧,但这样择婚,未免有些荒唐了。
陆听溪暗瞟皇帝一眼。她还以为皇帝会一一指婚,不过不论如何,她知道那一堆书画里面没有四姐的,这便能安心了。
她这还是头一回见证这么多对速成的伉俪鸳侣,也是稀罕得紧。
几个王孙面面相觑,随即应声,依着辈分序齿,自长至幼次第站好,开始翻看择选。名姓都是覆着的,这般实则与撞天婚无异。
沈惟钦今次也在赴京的王孙之列。轮到他时,书画已只剩下二十多张。他从头至尾翻看了一回,低垂的眼眸蔓上一层浓霾。
楚王见自己孙儿立着不动,几乎将手中酒爵捏碎。
皇帝已经允了楚王府与陶家的婚事,而今陶家女也在待选淑女里面,皇帝方才着内侍来送书画与他们看时,提示了陶家女画的是哪张,又暗示旁的王孙莫选那张。宗室里的都是人精,皇帝这样吩咐,自是很快就明白这是内定好了,自是要给阿钦留着的。如今阿钦只要挑中那张画,这婚事就算成了。
且不论旁的,单自一个祖父的立场而言,他也是急盼着孙儿成婚的。楚王府子息凋零,他还等着抱曾孙呢。
可他这孙儿怎么好似卡住了一样,立了半晌,纹丝不动。
陆听溪坐的位置正能将两边情形收入眼底。她瞧着楚王不住站起又坐下,完全坐不住,活像是屁股底下着了火。她觉着他下一刻就会跳下亭来,脱了鞋把沈惟钦往死里揍。虽然她也不知楚王这是在急什么。
立在队列里的陶依秋和陆听芊俱满怀忐忑地盯着沈惟钦。陶依秋隐约知道皇帝已将她内定好的事,如今见沈惟钦举棋不定,既委屈又心焦。
沈惟钦捏着纸张的手青筋暴突。
于他而言,顺势娶了陶依秋才是最有利的,但他还是狠不下心去。
他停顿得太久,以至于咸宁帝都发觉了他的异常。
咸宁帝皱眉,问他可是身子不适。
沈惟钦忽地松开了手,上前几步:“伯祖父明鉴,惟钦想换个法子择婚。”
咸宁帝问他想如何,他道:“不如由惟钦出个对子,对出者即由伯祖父赐婚于惟钦,不知伯祖父意下如何?”
咸宁帝见沈惟钦这般态度,以为是楚王那边另有主意,心下不快,但面上却不好说甚,只道:“你且一试。”
沈惟钦朝皇帝一礼,转向众位待选淑女:“密云不雨,通州无水不通舟。请试对下联。”
众女无措,暗暗互觑。
这上联里面囊括了京畿两个地名,下联里面自然也要如此,并且通州与通舟谐音,那么下联也要有这样一对谐音词才成。另外还要注意平仄与对仗,这对子确实不好对。
陆听溪却是听过这对子。
这对子是沈安当年曾跟她提过的,因为是不多见的地名对子,又对得格外精妙,她便记下了。她当年还以为是他自己出的,原来是从别处看到的。不过她即刻又想到了一件事,她之前曾在闲谈时与陆听芊提过这个对子,不知道陆听芊是否还记得下联……
她才思及此,就听陆听芊带着些轻颤的声音传来:“钜野皆田,即墨有秋皆即麦。”
陆听溪懵了,她四姐记性真好。她跟丽嫔先前什么都合计好了,却没算到这么一出,真是防不胜防。
沈惟钦的眼中浮起一抹阴厉之色,须臾又消弭不见。
楚王终于坐不住了,几乎是跳下亭来,跟咸宁帝陈情,说这不过是孙儿一时胡闹,让咸宁帝切莫当真。
咸宁帝放下脸来,盯了楚王祖孙片刻,忽而召来司礼监秉笔,命当场拟旨:“光禄寺少卿陶康之女陶氏,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兹特授金册,立为楚王世孙妃。”他所言陶康之女便是陶依秋。
众人哗然,不知皇帝这是何意,纷纷看向沈惟钦。
楚王正要谢恩,却听咸宁帝继续道:“国子监司业陆文兴之女陆氏,天赋令质,静定恭端……兹特立为楚王世孙次妃,钦此。”
陆听溪惊得几乎弹立而起,皇帝竟立她四姐为沈惟钦的侧室!
非止众人,陆听芊自己也难以置信。缓过神来后,她赶忙跪地,领旨谢恩。一侧的陶依秋先惊后愠,跪地谢恩时,狠狠剜了陆听芊一眼。
她想起来了,沈惟钦似对一女子颇为迷恋,她此前一直不知对方是哪个,如今总算是回过味来了。怪道世孙今日要出对子呢,陆听芊对得那么快,不像是临场想的,倒似是早先就知道下联一样。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怕是早就计议好了的。
她才被立为世孙妃,紧跟着就又来了个次妃,等她过门,看她怎么整治陆家三房那个小贱人!
咸宁帝又为其余几个世子世孙赐了婚,随即就近在寿皇殿赐宴。
陆听溪只动了几下筷子,寻空溜出来,想去找丽嫔商议。如今皇帝只是下口谕拟旨,圣旨还没正式颁下,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等回头成了定局,恐怕更不好办。
她打探到,丽嫔适才跟慎嫔起了几句口角,已回长春宫去了。正要让那带她出来的宫人领她往长春宫去,那宫人却被一个管事叫走了。
她在寿皇殿后门外转了一圈,正发愁,远远瞧见一个内侍端着个大托盘过来。她眼前一亮,上前现编了个借口,让他带她去一趟长春宫。
那内侍身量甚高,即便垂着头,她也得仰视着与他说话,心中不由暗叹,宫中的饮食就是好,内侍的个头也能窜这么高。
内侍听她说了半日,将托盘递给另一个路过的内官,转身在前面引路:“姑娘请。”嗓音沙哑。
陆听溪觉得眼前这位公公的声音比她此前见过的公公们的公鸭嗓都要好听些。
走至一山间小道,将下磴道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男声:“站住。”
陆听溪听出是沈惟钦的声音,蹙了下眉,加快步子。然则她的步子终究是不及沈惟钦的快,即便小跑起来,还是被后头赶来的沈惟钦堵住了去路。
沈惟钦没有叙礼,径直盯着她道:“我方才瞧见伯祖父给我赐婚时,你似乎不太高兴?非但不高兴,似还有阻止之意?为何?”
“我觉着世孙非良配,何况是让我四姐做妾。”她不可能将真正的原因道出,只是这样道。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
沈惟钦审视着面前的少女。
自从扬州那一晚后,他就知道小姑娘开始不待见他了。既然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那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他再度挡住欲走的小姑娘,盯着她的眼眸:“其实你不必担忧,我若执意不娶,怎么着都是有法子的。至若伯祖父那边,倒也不是完全通不过。”
陆听溪蹙眉:“你让开,我还有急事。”
此间少有人至,沈惟钦的情绪就比平日更外露一些。
他俯身凝视少女,双目中有火在烧:“谢思言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他行事更加乖张,也对你颇多失礼,你为何会向着他、信任他,甚至帮他做事?”
“先前被他藏在西苑乌篷船内的人是你对不对?他脸上的巴掌印也是出自你手对不对?他是不是非礼了你?你是不是受了他的胁迫?”
陆听溪不愿跟他搭话,换个方向走,却又被他堵住。
“你心里有他?”沈惟钦自己都未曾发觉,说到这句时,自己的声调突变。
也不知是因着这句问话的内容,还是因着小姑娘始终不理会他,他心头突然窜起一簇无名火,冷笑:“你不愿你四姐嫁我,除却觉着我非良配之外,还是因为你认为嫁入宗室将来会卷入纷争吧?”
陆听溪瞥他一眼。这人实在太聪明,聪明得可怕,什么事都看得透透的,半分瞒他不过。
沈惟钦语调放轻放缓:“但是你可曾想过,嫁入谢家实则也是一样的。所以你若觉得嫁宗室是不智之举,那么嫁谢思言也是一样。”
陆听溪知他这番话不过巧言令色。他明知道,她担心的是楚王一系有异心,真当她好骗来着。
她抬头正色道:“你这是拿谢思言与你比?我与你觌面不多,大约并不十分了解你,但我想说,在我看来,谢思言比你好千百倍。”
沈惟钦知道陆听溪这样说是因为谢思言镇日在她眼前晃,献殷勤的机会多,谢思言那张嘴又惯会哄人,当下心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