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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必极尽相似。”沈惟钦沉声道。
他逆光而立,面上神容模糊不清。分明房门紧掩,屋内暖意融融,但淳寂竟是没来由地觉出一股砭骨寒意。
他忙忙合十双手:“殿下宽心,老衲一定尽力。”
☆、第90章 第九十章
谢宗临没留着贾氏过年; 于是原本应是贾氏来打理的庶务就落到了谢家二房和三房太太头上; 陆听溪也被老太太薅去打下手。
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每个房头各出一人。老太太又在私底下找来陆听溪,拉了她的手跟她说,若将府内庶务都交给二房三房的媳妇去做; 她怕长房吃亏。又与她说,二夫人跟三夫人掌家也极有一手,让她学着点。回头出师了; 就将这掌家的权柄交到她手上。
没了余暇; 陆听溪也就不似从前那样悠闲了,有时被留在萱茂堂用晚膳,饭毕又被老太太拉着闲话家常,有几次回到鹭起居,就连早出晚归的谢思言都回了。
谢思言跟老太太提了几回; 反对这样征用他媳妇,被老太太瞪了一通; 到底无果。
腊月初十这日,谢思言休沐。他还没将陆听溪哄好; 两人这几日依旧是同屋不同寝,他躺床,陆听溪睡榻。他一大早就奔到榻前,将陆听溪捞起来; 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陆听溪困得睁不开眼; 一把拍开他; 又要倒回去接着睡,却被他打横抱起。她乏得懒得理会,朦胧之间却发觉他竟在往她中衣上套外衣。蓦地惊醒,她使出吃奶的气力一把搡开他。
“你做甚,还让不让我睡了!”她狠狠瞪他。
“不是说了,带你去个地方。”
“寒冬腊月的,不去庙里,也不去山里!”
“不是要去庙里也不是要去山上,”谢思言认真道,“我是要带你去西市。”
陆听溪彻底清醒了。
西市,那可是个专供杀人的地方。每年判处秋后处斩的死囚就是在西市行刑,被判处斩立决的罪人也多在西市被处斩。若论京中哪里阴气最重,那么非西市莫属。
“你大早晨带我去西市做甚?”
谢思言道:“自然是要看腰斩宁王。”
陆听溪想起,宁王确实被判了腰斩。谢思言说,原本群臣联名上奏要求将宁王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但天兴帝以顾念叔侄情分为由否了。但谋大逆这等事但凡做下,就不得不死。天兴帝本是要将宁王斩首了事的,可被谢思言劝住了。最后天兴帝跟阁臣们计议了许久,判了宁王腰斩。
腰斩之残酷仅次于千刀万剐的凌迟。皆因腰斩是以巨斧将人身自腰部一斩为二,而人身之重要脏器聚于上身,因而腰斩之后,犯人不会即刻死去,若将犯人的上半截身子置于柏油板上,则可抑血涌,令犯人苟延的时候更长。
犯人其时煎熬非常,却偏偏死不了,上半截身子在地上翻转蠕动,求死不能。这样非人的折磨往往要延续半个时辰左右,才会随着犯人的咽气而休止。因着腰斩万分残酷,有些犯人家眷会在行刑前贿赂刽子手,将腰斩的位置上移,以求犯人能尽快死去,少些苦痛。
将行刑的日子选在这时节,这也是不想留着宁王过年了。
陆听溪思及腰斩之残忍,就觉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怕看了会做噩梦。”
“就行刑前去看上一眼,腰斩之前咱们就回,”谢思言慢慢顺着她垂瀑似的柔滑青丝,“我不想一个人去,你陪我,嗯?”
陆听溪扯下他的手。他在她脑后一下下轻抚的举动,让她想起他学着她的样子给兔子顺毛的情形。
谢少爷有时出奇得执着,她若不依他,他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陆听溪叹息,从榻上爬起。
虽是冬日,但屋内烧着地龙,又摆了个熏炉,融融若春,起床并非难事。只是到得外间,一股刺骨劲风迎面泼来,登时令她打了退堂鼓。谢思言从后头堵住她,抬手将她按到怀里,以自己的紫貂裘将她裹了个严实,挟鹌鹑似地就出去了。
陆听溪万没想到这天凝地闭的严冬里,来看施酷刑的人竟麋聚若此。距西市尚有半里地,已是掎裳连襼。他们的马车无法继续前行,只好以步当车。
他们到得不晚,但法场周遭早已被人丛挤得水泄不通。谢思言一路护着怀里的小姑娘,除却命随从在前头开道,还让人两侧簇护,随时提防着有人擦碰到他的小宝贝。
距法场还有十来丈远时,人墙瓷实,牢不可破,即便有人开道也挤不进去。
杨顺回头看来:“世子,要不您亮出身份来?前头实在过不去……”
魏国公府世子爷,内阁次辅,詹事府詹事,随便亮出哪个,这方圆百里的人都要惊而避之。
谢思言攒眉,将杨顺叫到跟前叮嘱几句。
盏茶的工夫后,陆听溪坐到了供监斩官休憩避风的卷棚小室内。谢少爷跟她说地方简陋,让她先凑合着。她倒没觉着有什么,这里又有地方坐又暖和,总比在外面站着吹冷风要强。
两人才坐了片刻,就听得门外守卫的兵士连声道“楚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跟着帘子一晃,沈惟钦的身影现于门内。
“世子不会介意孤进来略坐一坐吧?”
谢思言不咸不淡搭他一眼:“我若说介意,殿下会即刻转身出去?”
“那想来是不会的,”沈惟钦命人搬来一张太师椅,竟是正正安在了陆听溪的对面,“孤也不过随口一问。”
沈惟钦坐下后,大大方方跟谢思言寒暄几句,继而转向陆听溪:“听闻陆姑娘近来跟宝音郡主有走动,还望陆姑娘能多劝劝她,不要让她总在我身上白费工夫。”
陆听溪尚未开口,谢思言抢白道:“殿下请注意称呼,内子已然成婚,再称‘陆姑娘’是否不妥。”
沈惟钦道:“世子这话未免有失偏颇。难道她嫁了你,就不姓陆了?”
谢思言冷笑不语。
陆听溪根本没留意两人之间的汹汹暗流,她今日是被谢思言强行挖起来的,如今到了暖和的地方就开始打瞌睡。
谢思言即刻上前俯身,轻声细语问她要不要给她寻处小憩片刻,又伸臂要来拥她。陆听溪也还记得身处何地,摇头推他。
沈惟钦捧着热茶道:“姑娘不肯,世子莫要强求。”
谢思言不作理会。适逢此刻有侍从送来糕饼粥果,他盛了一碗粳米南瓜粥,拿小匙子舀上些许,吹凉了才小心翼翼喂给陆听溪,口中还关切不断。
“慢些,小心烫。”
“要不要来块蒸糕?枣泥馅儿的吃腻了,拣块玫瑰果馅儿的吧?”
“想喝什么茶?松子泡茶?要不要加蜜饯?或者放些玫瑰酱?”
“那碟软籽石榴离你太远了,我帮你取。”
“你不必伸手,对,把手放到袖炉上暖着就是,我帮你剥了石榴籽喂你……来,张嘴。”
……
陆听溪沉默。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谢少爷眼里可能是个残废。
谢少爷见小姑娘不张口,摊开手掌给她看:“我方才去净了手的,放心。”
这屋内虽没几个人,但陆听溪实在不好意思让他当众喂她,她觉得谢少爷有些不对劲。恰巧想打哈欠,她侧偏过头去,尚未及掩口,就被眼疾手快的谢少爷塞进了几颗石榴籽。
陆听溪暗瞪他,谢少爷仿似没瞧见,柔声问还要不要。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一双黧黑眼眸,陆听溪忽然想起些靡密情景。
这句问话,是他在床笫之间的惯用语。天晓得每回她临昏死过去之前听见这么一句,多想一掌摁死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听溪往旁侧挪了挪身子。
沈惟钦倏然上前:“世子没瞧见姑娘抗拒?”
谢思言一把抓住陆听溪一双娇若无骨的柔荑:“我们夫妻之间昵昵无间,何来抗拒?”
陆听溪正是倦乏之际,也没抽回手,侧着头打盹儿。谢思言体贴地将她的脑袋拨到他身上倚着,抬头冷睨沈惟钦,目光满含挑衅之意。
正此时,外间兵士来报说,罪囚已押到。
谢思言让陆听溪在内安坐,跟沈惟钦一道出了卷棚。
此间本就是监斩官坐镇之处,卷棚外面视野开阔,可将法场情形一览无余,由此骋目观之,周遭前来观刑的人潮乌泱泱一片,众人口中呼出的白气几乎勾连成一层薄雾。
法场内中,蓬头垢面的罪囚重枷加身,由两个甲胄赫赫的兵士看守着。罪囚一直深埋着头,须臾,监斩官领着一众属官上前,亲验了罪囚的身份,回来朝谢思言与沈惟钦赔笑,称罪囚确系本人,只等时辰到了,就开始行刑。
两人都是容色淡淡。
等监斩官领着属官走开,谢思言望着法场上的罪囚道:“罪囚毕竟也是殿下的叔祖父,殿下竟是无动于衷?”
“世子想让孤有什么反应?”
谢思言笑道:“譬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沈惟钦淡淡道:“世子不要总想法子中伤孤,孤受不起。再有,孤的姻缘不需世子劳心,世子纵是无双国士,也撮合不了孤与阿古达木之女。”
谢思言不以为意。以沈惟钦的头脑,能想到阿古达木来找过他也不足为奇。
行刑时辰将至,谢思言瞥了眼刑场上的罪囚,道:“我怕此间血腥气吓着淘淘,答应了她,行刑前就走,告辞——有时红鸾星动,挡都挡不住,说不得宝音郡主当真是殿下的良缘,殿下可要珍惜眼前人。”笑得意味深长,飘然而去。
沈惟钦目若寒潭。
不知是谢思言确有其意还是他多虑了,他总觉他那句“珍惜眼前人”颇具讽刺。无论他是沈安时还是死后复生、恢复记忆之前,陆听溪都算是他的眼前人,他先前其实有很多得到陆听溪的机会。但要么是因着地位不匹,要么是因着对面不相识,横竖总在错失。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沈惟钦垂眸,慢条斯理往紫铜鎏银双鹤手炉里添了块银霜炭。
天兴帝在早前就已除了宁王的封国,原宁王世子、世孙,原宁王嫡系的几个郡王,以及一众王府女眷、郡王府女眷,皆被殃及。嫡系后裔尽判斩首,其余男丁,无论庚齿,流徙三千里,女眷悉入浣衣局,终身不得出。
浣衣局实则是年老及戴罪宫人的聚居处。浣衣局并不在皇城内,宫内每月送些米盐,供浣衣局众人苟延,待其自毙,以免泄露宫闱秘事。
对女眷们的处置实则是留了情面的,否则入了教坊司只会更惨。
宝音郡主例行去往楚王府邸的路上,瞧见押送罪眷的囚车,唏嘘不已。说是罪眷,可这群女人又做错了什么?
她虽知连坐的初衷,但让一群无辜的孱弱妇孺跟着偿罪这等事,她还是觉着荒谬。
楚王又是不在府上。宝音索性留下跟李氏闲话。
不多时,忽见厉枭带着一众护卫回来。护卫抬了好几口小箱箧,内中不知所盛何物,瞧着轻飘飘的。
李氏随口问了句,厉枭并不肯说,只道殿下自有用处。宝音郡主在旁道:“想是殿下备办的年货吧。”她知道这是天…朝的习尚,年前都会备下许多吃食。
李氏觉着诧异,年货早就置办好了,如今府中人又不多,纵是犒赏下人的,也使不了这么多。但随即她又想,兴许是宫里赏下来的,皇帝是阿钦的堂叔,年前多些恩赏是再寻常不过的。故此也未在意。
李氏转头看到宝音郡主,又觉头疼。她是绝不想要个番邦女子做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