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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学政大人捋着胡须,在一旁微笑点头。
郑娴儿坐稳了屁股,见堂上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只管转过头去,细细观察着自己家的人,顺便跟楼阙交换一个安心的眼神。
楼家众人的神色都有些萎靡,身上倒没见什么伤。郑娴儿细细地看过一遍,心里大致有数了。
这是大案,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
先审“主犯”褚先生,再审下头的学生们,最后再审“案犯”的家里人……从头至尾过一遍,耗上一个月也是有的。
不得不说郑娴儿很聪明,虽说这几天一直不言不动的,这件事还是被她猜中了大半。
剩下的那一半,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并不知道,那边官差在众书生家里搜查的时候,这边县衙里已经开始逐个儿审问,连着忙了五六天没歇气儿了。
凡是在褚仲坦门下求学、跟那本诗集沾过边的书生,每个人的家里都搜出了“罪证”,拉到县衙来打顿板子上上夹棍,基本上就算是齐活了。虽说读书人骨头硬,可要是在“定罪问斩”和“当堂打死”之间作选择的话,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能活一天是一天的。
于是,短短六七天时间,已有数十人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
就是屈打成招又如何?到时候皇榜一贴脑袋一砍,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犯上作乱的逆贼,谁管你是真谋逆还是假谋逆!
今日轮到楼家众人,差不多已经是最后一场了。
钦差大人看着郑娴儿,暗暗皱眉。他原以为这个女人既然气势汹汹地来了,想必一进门便要喊冤诉苦闹腾好一阵子的;没想到等了半日,她除了开头客套那几句之外,竟是一语不发。
弄得钦差大人干瞪了她半晌,有些尴尬。
还是黎县令干咳一声,率先开了口:“韩婆子,方才管家说楼家内宅的账都是你管着,此事可真?”
韩婆子被官差们按着跪了下来,闻言便抬头答道:“是。”
黎县令翻着桌上的账册,冷笑道:“楼家两处田庄、两家铺子,每年的进项竟只有几千两银子?全都花在了吃穿用度上?你当本官是瞎子好糊弄?!还不老老实实地把真账本拿出来!”
韩婆子梗着脖子道:“有没有真假账本,大人心知肚明。”
“放肆!”黎县令一拍惊堂木,“给我打!”
立刻便有衙役冲上来要拿人,韩婆子慌忙喊冤。
那边管家也跟着喊:“大人,冤枉啊!府里的两处田庄都是薄田,每年有几千两的进账已经不错了!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腊月里才撵了三十多——吃饭穿衣总是要花钱的,府里真的剩不下什么啊!”
“嘿!”曾巡抚冷笑了一声,“怕不是剩不下什么,而是剩下的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去了吧?!前头几家都招了,你们也就别拖着了!做奴才的皮糙肉厚,你们主子怕是受不得这份苦呢——楼老爷子,是不是啊?”
楼老爷子躺在一张薄毯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自然没有答他的话。
钦差大人冷眼看了半晌,悠悠地道:“楼闵、楼阙,你们两个若还肯把这些年读的书记在心里,就该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得父母亲眷受那皮肉之苦!这桩案子审到今日,细枝末节都已经一清二楚了,你们还要抵赖到何时?”
楼闵背着手,闭目不语。
楼阙昂然站着,神色平淡:“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楼家人都无二话,没做过的事是死也不认的。”
“死到临头,还敢抵赖?”黎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可惜楼家并没有人打算理他。
黎县令这几天已经被钦差大人训斥过几次了,就连曾巡抚对他也不似先前亲厚,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拿“人犯”出气:“看来,不动大刑你们是不肯招了!”
他话音刚落,两排衙役齐齐吼了一声:“招!”
这训练有素的架势,显然是惯熟了的手段,没见过这阵势的多半要被吓得筛糠。
偏偏楼家众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这一个“招”字震得房梁都抖了三抖,楼家主仆众人竟连一个也没被吓到。
——不对,其实还吓到了一个,正是原本坐在一旁发呆的郑娴儿。
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之后,郑娴儿也不尴尬,干脆就用帕子掩着口,笑出了声。
公堂之上,有人哭是很寻常的,有人笑就稀奇多了。
黎县令乍听见笑声,竟像是见了鬼似的头皮一麻,不可避免地就动了火气,“啪”地又把惊堂木一拍:“你笑什么?!”
这就有点儿不太礼貌了。郑娴儿可不是他能审的。
郑娴儿倒也不计较他的语气,仍旧若无其事地笑着:“黎大人,人家审案靠明察秋毫,您老人家审案靠声若洪钟啊!”
黎县令脸上一红,吹着胡子怒道:“本县一身正气,自能震慑宵小,楼三奶奶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倒没什么不妥,”郑娴儿把玩着手里的帕子,“就是忽然想起先前看人家吵架的时候,越不占理的人吼得越大声。”
“你!”黎县令眼睛一瞪,放在惊堂木上的手指又紧了紧。
钦差大人冷哼了一声,黎县令只好恋恋不舍地把手从惊堂木上挪开了。
曾巡抚从黎县令的手中拿过那叠卷宗,沉住气稳住声音,威严地道:“在你们前面的人家都招了,你们还要抵赖到几时?你们那本诗集,说是献给皇上的万寿节礼,可是皇上那边还没发话,各大书肆里就摆满了,流传之广,可没有任何一本诗集比得上!再说年前那些大逆不道的流言,褚仲坦他本人也招了,正是你们这些人搞出来的把戏!这两件事前前后后调动了多少人、中间需要花费多少银钱,你们楼家不会不清楚吧?”
楼家众人依旧沉默不语,假装自己不存在。
曾巡抚捏着手里的卷宗,怒声斥道:“还不招?!除了你们楼家,还有谁家能拿出那么多银钱来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楼家仍旧没人说话,钦差大人终于又开了口:“你们府里的账册,记的都是田庄的收益,关于那两处铺子却是只字不提,这便是最大的漏洞了。本官粗粗算过,那两处铺面,一年的进账总有几万两。那么大的一笔钱,都到哪里去了?”
楼家仍旧无人答话,黎县令忍不住又拿起了惊堂木。
郑娴儿忍不住冷笑出声:“楼家那两处商铺的底细,钦差大人和抚台大人不知道,黎县令会不清楚么?缀锦阁才开了几个月,至今尚未回本,中间还有四千多两银子进了黎县令您的腰包;茶楼更是腊月里才开张,那茶叶和点心的钱都还赊着呢!黎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对这些事本来是了如指掌,今日却故意回避模糊此事,误导钦差大人,该当何罪呢?”
“你……一派胡言!”黎县令脸黑如墨,否认的是那四千多两银子的事。
郑娴儿依旧保持着那副不着急不冒烟的样子:“我是不是一派胡言,大人心里可清楚得很!铺面是什么时候开的,商会那里记得一清二楚;铺子里花了多少本钱、赚了多少利润,也自有掌柜的记着账呢。如今黎县令把这些都瞒下,哄着钦差大人说我们每年赚多少多少银子,这不是故意让钦差大人出糗吗?”
其实郑娴儿心里很清楚,这个所谓的钦差大人心里未必不知实情。但这会儿她若是连钦差大人一起骂了,效果只怕适得其反。
虽然骂黎县令也未必有用,但能给他们添几分憋屈也是好的。
总之她就是要贯彻楼老爷子的那两个字:拖住!
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能拖一刻是一刻!
堂上几位大人听见郑娴儿的话,脸色果然都极为难看。
钦差大人恶狠狠地瞪了黎县令一眼:“可有此事?”
黎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嗫嚅道:“铺子确实都是新开的,可是他们既然有本钱开铺子,就足够说明楼家暗地里的银钱绝对不少,作案的嫌疑只会更重……”
钦差大人看向郑娴儿:“你怎么说?”
郑娴儿平静地道:“年前黎大人想来查抄两处店铺、查封楼家家产,当时我便已经向黎大人解释过……”
“一派胡言!”黎县令跳了起来。
郑娴儿勾起唇角,笑了:“黎大人怎么了?椅子上有臭虫不成?”
黎县令气得只想杀人。
郑娴儿趁他气得直喘气的工夫,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道:“看黎大人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想必先前查抄楼家家产的事,上头并不知道了。钦差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前几天到楼家去找罪证的人,有没有在楼家的库房和别的地方看见过县衙的封条?”
钦差大人是何等精明,看两人的神情便已知道真假了。
黎县令这个人原不是他的亲信,如今有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今后不管是要收拾他还是要拿捏他都易如反掌。——这算是个不小的意外收获。
不过,这个收获并不能抵消钦差大人对郑娴儿的敌意。
郑娴儿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她只管自己把话都说了,心里痛快:“我还是那句话,两处店铺都是我的私产,跟楼家没有半点儿关系。钦差大人若说因为我是楼家的媳妇,要把那两处店铺收了充公,我一句怨言都不会有。但我这人一向信奉黑是黑白是白,有人想拿我的东西给楼家栽罪名,或者拿了我的东西记在楼家的账上,我是万万不答应的!”
她自打进了公堂以来一直和颜悦色,这会儿忽然冷下了脸,钦差大人的心里就有数了。
有的人看着厉害,其实遇上事了什么也顶不住,比如楼家长房的那个媳妇;还有的人看着笑眯眯很好欺负的样子,骨子里却有可能是个切不动煮不熟咬不烂的滚刀肉,比如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
这案子是要审的、罪是要判的,犯不着为两间铺子的事跟一个寡妇较劲。钦差大人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如此说来,那银钱之事恐怕传言有误。但楼闵楼阙二人与逆贼褚仲坦多有亲近,编写诗集之时出力不少,此事却是抵赖不得!”
这件事确实抵赖不得,而郑娴儿也没有插嘴的道理了。
郑娴儿反手锤了捶坐得有些累了的后背,准备耗上半天工夫,在这儿细细地听他们兄弟怎么“拖住”。
不料楼阙看了她一眼,拧紧了眉头:“既然银钱的事已经说清了,三嫂便带着韩大娘回府去吧。公堂上的事,您知道得太多也无益处。”
“喂!”郑娴儿急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案子的事还要瞒着她?
她当然不知道楼阙是不愿被她看到接下来审问的场面。眼见自己辛辛苦苦跑来一趟,对方居然撵她走,郑娴儿便觉得心里有气,果然拉了韩婆子起来,向钦差大人告了辞。
钦差大人二话不说就客客气气地放她走了。
黎县令气得胡子都在抖,还是曾巡抚低声劝他:“那个女人的身份摆在那儿,性子又厉害,你可咬不动她!有多余的力气,留着对付底下那些人吧!”
黎县令勉力把心思收了回来,却再也没了先前的煞气。——没别的缘故,他是在担心钦差大人事后收拾他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审案子。
郑娴儿离开以后,钦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