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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素描-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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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一下子把手抽回来,也许是太用力了,她没站稳,身子一歪,倒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汽水瓶、啤酒罐“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不知汽水弄脏了谁的裙子,瓶子又砸疼了谁的脚。旁边的女人齐声尖叫起来。她吓坏了,一下甩掉鞋子,光着脚跑进旁边的小门。小门里面,就是厨房,玲表姐正在灶前烧火。

8、油柑仔的回忆

采采怯怯地靠在柴堆前,看着灶里的柴火,木柴正“噼啪噼啪”燃烧着,干柴缓慢地变成火焰,火焰热烈明亮,无质无形。采采脑袋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了杂乱不相干的念头:“火熄灭了,只剩下微不足道的灰烬……刚才的柴哪里去了呢?……如果用灰烬和火焰合起来,柴可以还原么?……如果柴可以还原,那么,树也可以还原么?……”

她想拿这一肚子念头问问玲表姐,但是,玲表姐一手拿拨火棍,一手往灶里送柴头,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喊:“玲姐。”玲表姐好像憋了很久似的,放下拨火棍,哈哈笑起来:“我不开口,就等你喊我哩!到这儿来,我给你梳辫子。”

横哽在她胸口的某块干柴,很快地燃烧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她又觉得舒畅自如。她走过去,在玲表姐旁边的干草上坐下,玲表姐掏出木梳,缓缓地给她梳头。她的头发零乱潮湿,还带着门外的风声雨味。玲表姐掏出小镜子,江采采就看到了她自己,黑瘦的小脸上,有双大得不相称的眼睛。

“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玲表姐把她的头发梳得光滑整齐,“上个月他们出海刮紫菜,我去送饭,一直走到了排仔角。那个海角背风,浪不大,我就走下去捡螺仔。下面全是圆圆的大石头和小石头,海水一点儿也不深,伸手一摸,哗,石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衣和辣螺,石缝里黑压压一排海胆,又大又肥,就可惜没有带海胆勾,只捡回几个安公头。”

“那——我们明天就去排仔角,带上海胆勾!”

“傻瓜,年都还没有过完,又下着雨,怎么能出海?”

“等到过完年,我都回去了。”

“我让姑仔带你哥回去,把你留下来。天一晴,我们就到沙头捡螺壳仔。”玲表姐解开衣领子,让采采看她的贝壳项链。采采凑过去仔细看,那是一串浅彩色的贝壳项链,在火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泽,一颗接一颗,全都米粒大小,均匀细净。

“我捡了半年多,才凑齐这一串链仔。”

“真靓啊。”采采赞叹不已。

“我还做了一串,用的壳子比较大,等会儿给你戴上。”

“嗯!”

坐在灶前,她的身子渐渐和暖起来。她给表姐讲起夏天的时候,她跟村里的男孩儿一起,搂着香蕉树游到对岸张屋村摘水蒲桃的事情,又讲到父亲教他们下棋的事情,还有奶奶家的母鸡,一连生了三个双黄蛋的事情。不过,虽然江村也有些好玩的事,她却总觉得,她的生活远远比不上玲表姐的生活那么有趣。

玲表姐说,过年前,她跟几个要好的女孩儿翻过了好几个山坳,在一道不知名的溪水边找到一种大红的吊钟花——“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就种在花槽里。”

她便忘掉了刚才进门时的尴尬,专程跑到门外花槽去看,回来的时候沾了一脚泥巴。

吊钟花开着风铃似的一串串红花,那真是好看极了啦——不过麻雀花也不错,采采说,她也在自家门前和屋后种了花,种的全是麻雀花和落地生根,还有一种叫日日春的,她把它种到了墙缝里,虽然长在墙缝里,但也开得很好看!

玲表姐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站起来,打开厨房的后门,顺手一指,只见不远处的小斜坡上野生着一片日日春,虽然在冬天的深处,竟然也开了一地花朵!

玲表姐说,日日春傻乎乎的,开得再多也没用,正所谓“盐蛇仔冚粪箕,唔当一条青竹碧”——你去看营房上面的油柑仔树,那才真叫好看哩。

采采想起去年夏天,玲表姐到江村去,带给她一包生油柑果,那是浅绿色的圆果子,初吃时又酸又涩,但是嚼过以后,嘴里便泛起无穷无尽的甘甜清香。她嘴馋,吃了一颗又一颗,结果越吃越饿,她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太阳却高高在上,晚饭遥遥无期——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漫长的下午。她只得偷偷跑到甘蔗地去,偷偷折了生产队的甘蔗吃。但是倒霉得很,偏偏给村头的淘气包江虾仔看到了。

“羞羞羞,为食鬼!”江虾仔朝她扮鬼脸。

“为食鬼,羞羞羞!”江虾仔朝她扔石头。

……

玲表姐已经把饭烧好了,见她闷闷的,便向她许诺说:“明天吧,明天早上,我上营房放牛,把你也带上去。”

要开饭了,大舅收起高桌上的麻将,妗母收起矮桌上的纸牌,屋里的人就散了。母亲过来帮忙洗碗上菜,大家搬了凳子,围坐在饭桌前。大舅给他们发红包了:

“波仔,采采,一人一个红包,新年利利是是,快高长大。”

采采接过大舅的红包。母亲教她说“恭喜发财”,她低着头张开口,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大妗却掏出厚厚的一叠红包,说是刚才坐在家里的姨妈妗母们给她的。

她摆摆手,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你不要——因为她们刚才笑你?”大舅就坐在她身边,声音像洪钟似的,“采采,人生在世,第一要有气量。不要学你阿妈,大事小事闷在心里,事事跟自己过不去。快收起来,里面有好多钱。”

采采怯生生接过红包,大舅接着说:“你以后读书,再以后嫁人,不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大事小事,凡事宽和些,生活就好过。像我现在,在香港做泥水卖气力,也时常受老板的气,如果句句话都计较,就是自己找罪受了。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宽宏些,自己也自在快活。”

“阿哥,你在香港,还是做泥水?”母亲问。

“是啊,没甚么本事,就得一身牛力,不做泥水做什么?旧年跟人一起承包了几个工程,算是多挣了几个钱。”

“刚才打麻将的那些人——老吉那些人,在香港,是跟着你做事?”

“是啊。”

“你忘记了当年他们怎样斗你。”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冷、又硬。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计较什么?他们当年也是年少无知。”

“我是小肚鸡肠,就你宽宏大量。你不跟别人计较,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这个我知道,你嫁得远,也是无依无靠。总之凡事看开些,世道艰难,要知道爱惜自己。”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采采也低头吃饭,她面前放着一碟腌过的咸海胆,她夹了一点送饭,觉得又咸又腥——她够不着其它的碟子,但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再夹一点咸海胆送饭,这回,她觉得海胆咸香咸香的,还蛮好吃——她又夹了第三次,这一回吃到嘴里,她觉得海胆鲜香无比。于是她使劲吃使劲吃,一下子便吃掉了大半碟。

9、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大海升起来。阳光透过雨淋淋的树枝树叶,照耀在草树葱笼的山路上,空气清新极了,仿佛要把人身体和内心都清洗干净似的。

采采跟在玲表姐后面,走过一排又一排营房——所谓营房,就是从前的军营,是白色破旧的矮房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这里的驻军早已撤走,山脚下的营房已经做了本地简陋的学校;而半山的营房大多空置,玻璃窗户破落不堪。采采踮着脚尖,把脑袋探进去看,只见破裂的地板长出了高高的野草,野草丛中不知什么动了一下,似乎里头藏匿着敏捷的小兽。

营房旁边的山坡,粉红色的山菍仔树已经成片成片地开花了,小山溪旁,不知名的野兰草舒开了修长的叶子,每一片叶子都显得精神抖擞。半山的平地,被从前的军队修成了操场,还残留着单杠双杠,蓝球架和花圃,花圃里明黄色的迎春蔓生出来,铺满了操场一角。采采拨开荆棘走入花丛,折了一枝又一枝。玲表姐却不看花,只是抬头看相思树上的鸟儿,不时有鸟宛转鸣唱,在清早寂静的山林中,在无限的绿意里,每一声鸟鸣都像一朵彩色花,倏忽绽放,又倏忽消逝。一边走路,一边流连,两人在短短的山路上走了好久。走着走着,玲表姐唱起歌来:“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玲表姐唱完了,采采也念起歌来:“山斑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忘了娘不好,‘尾拖拖’才好玩儿。”玲表姐接过她手上的迎春花枝,把它们弯着绕着,很快做成一个花环,戴在采采头上。

“嘻嘻——玲姐就是画眉鸟,唱出海南歌。”江采采笑着跑前面去了。

“我看你乱编排,看我也来编排你——山鸡不如采采靓呀,采采头上顶个鸡窝!”

两人一下子跑上山头,来到最高的一排营房前面,这排营房早被改造成牛栏了,玲表姐的小黄牛就拴在正中央。

她们解开小黄牛,牛儿便自个儿朝后山走去。江采采穿着玲表姐暖融融的红棉衣,走到后山的荒地时,身上就开始出汗了。

“今天好热呢,就让牛在这儿吃草,我们喝水去。”

两人脱下棉衣,把它们高高地挂在田头的香子树上,就跑到对面的村子去。说是村子,其实总共只有十多间房屋,像一个小小的巴掌藏在山岰之间。采采走进村庄,发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条狗。

采采回头看看小黄牛,小黄牛心无旁骛,正专注地低头吃青草。小黄牛身后的香子树上,一红一蓝两件棉衣在风中飘动,如同两面鲜艳的旗帜。

采采好奇地看着旁边的房子,有些屋开着门,有些屋关着门,年深日久无人料理,门上贴着的对联和门神被风吹烂了,又被雨洗得发白。采采喜欢村庄前面的石头小路,因为好久没人走了,石缝间长满野草,但石头仍然光洁漂亮,如同刚刚铺上一般。

“这是哪里?”采采越往前走,越觉得奇怪。

“这就是望海岭啦。刚才牛吃草的地方是他们的田啦。我们现在去找他们的水井啦。这里井水清甜清甜的,比我们的好喝多了。”

“但是,他们人呢?哪里去了?”

“他们人都不见了,屋里好多鬼,你千万不要跑进人家屋里去。”

江采采脸都吓青了,她紧紧地抓住玲表姐的毛衣。

突然,有只野猫从一度门里窜出来,差点儿撞到她脚上。

“啊!有鬼!”她猛地扑进玲表姐怀里去。

玲表姐站不稳,一屁股坐下了。昨夜的雨还没有干,两个人在地上搂成一团,沾了一身泥点子。

“放手啦!不行啦!鬼来啦!”玲表姐一边笑,一边喊。

可是,江采采怕得厉害,手怎么也松不开。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她觉得又紧张,又好笑,终于憋不住,也大笑了。两个人滚到草丛中,笑岔了气。

10、大海的微笑

那眼井打在村头的老树下,那是一眼很老很老的井,井沿落满树叶,拨开树叶,青砖上长满苍苔。采采走近水井,把脑袋凑到井口,只看到许多青草,从井壁的缝隙长出来,透过青草的缝隙,她就看到了好几个癞蛤蟆,它们端坐在井壁残破的石块上,正瞪眼望着她,仿佛对她的打扰很不满意似的。再往下看,她就看到了井水,井水冒着热气,深不见底,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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