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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看着阿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十六娘却从心底下觉得,她并不幸福。
惠妃的小腹已然高高挺起,想来分娩,也就是这几日了。
寻常百姓家中,多是将儿妇送回母家生产的。然而这六宫须臾也离不开惠妃,她不能走,自然也只好接母亲姊妹进宫服侍。今日十六娘进宫,也是打了“替阿姊看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到之处”的由头的。
万幸,今日至尊不在长兴殿中。
十六娘实在是不想看到这男人。原本她甚至感激他对自家夫婿的重用,可现下看来,那重用,想来根本便不是为了秦云衡好。
这样的厌恶,甚至在惠妃笑吟吟地提到“至尊”时,她都微微蹙了眉头。
这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惠妃眼睛的,她面色一沉,低声道:“不可不敬!”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阿姊,当着你的面,我不能说想说的话也便罢了,连一点儿心绪,都不可流露么?”
“不可以——宫中的墙是有眼睛的,宫中的天,也是有眼睛的。我知道,你对至尊有些不满,可那又如何呢?秦将军是臣子,你是臣妇,便是再委屈,终须生受着。”
“阿姊!我只是想着,二郎与我的家书……不过是说些体己话儿,至尊却……”
“他终须找些什么来塞住人的口啊。”惠妃道:“姚家党羽攻讦裴氏与秦氏勾连,意图不轨,这正是至尊最该担心的事儿。他若还装作不知,你叫人家如何想?至尊就为了我,装聋作哑到江山都不要了么?”
“可是一封家书能看得出什么?”十六娘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泛起泪光:“便是怀疑二郎,总该有个像样儿的法子去彻查!”
“像样的法子?”惠妃哂笑:“你也快做阿娘了,怎生还如此像个小娃儿?阿央,若是为了叫那些人信服,至尊得选谁去查这事儿?你便不怕他们捏造证据诬告你那二郎?到时候至尊便是想护着你们,也护不住了。”
“可秦家决计是清白的啊!”十六娘道:“再者,我不信至尊没法子找出最公正的人……”
“他自己不就是?”惠妃道:“你也莫再想这样的事儿了,心存怨念,也是好大一条罪过!与其盼着他不再猜忌秦将军,不若……盼着秦将军打个败仗吧。”
“什么?”
“最招人忌讳的,不就是他常胜不败么?”惠妃看住她,道:“想叫至尊放心的法子很多,叫秦将军写奏表来示忠,原也不错,然而到底不能保准——倘若他打出个败仗来,声名没了,可至尊不就……这以退为进之法,便是如此。”
十六娘了然,可又犯难,许久才道:“这仗要败到何等程度才好?再者,阿姊,这样消息,传不过去……”
“如何传不过去?”惠妃淡淡一笑:“你是没法子说,可总有人,能把该带的话带到!”
惠妃临妊
“敢问阿姊,将该带的话带到,算不算……是一桩不好的事儿?”十六娘犹有些忧心:“到底至尊未曾明说,妄测圣意也不能说与旁人听!我怕叫人知道了,又要说他……”
“如何会叫人知道?我做事,何曾留过这样的破绽。”惠妃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也写一封家书,托人给他带回去!如此……”
她俯首到十六娘耳边,低声说完。十六娘怔了怔,道:“阿姊说的倒是个好法子!”
“你阿姊,也就唯有这点儿本事了。”惠妃道:“你看,这般可还会被人抓到?”
“若是还能抓到,那人该是何等聪明。”
惠妃面上浮出得意微笑,正要再说,两道眉突然便蹙了起来。
十六娘一惊,想问,可话语出口之前,惠妃便折下了腰去。她费尽全力将惠妃搀起,却见惠妃面色已然苍白。
“阿姊这是怎么……阿姊!”
“腹痛……”惠妃的手紧紧按压小腹,声音发虚。
十六娘顿时便慌了手脚,想将惠妃搀到榻上去,无奈她这般半弯腰的姿势,使不上劲儿,也不敢使劲儿,忙高声叫宫婢们进来。
宫婢们闯进来,也尽是慌张的。有两个力气大的将惠妃扶了,另有几个忙慌慌收拾了床榻叫她歇下,这时才有人想着去召御医。
十六娘站在榻边,心跳得像是打鼓一般。她看着惠妃额上的汗,那竟是以她眼睛能见的速度往外涌,想来她实是痛极了!
“去,通报至尊!”十六娘抓了一个宫婢,大声叫道。惠妃的痛吟声很大,加上满堂宫娥嘈杂纷乱,她若不高声喊叫,只怕那宫婢什么也听不到。
那宫婢应了一声,撒了腿便跑了出去。十六娘也觉得身上发着虚汗——这是什么情况,她还是看得出!惠妃这十有□是要临盆了……
她紧紧攥了拳头。如今,在御医赶到之前,她是万不能慌的!至尊不来,阿姊又疼成这般,这一屋子宫娥,只能听她的话……
“她出红了么?”她竭力回忆朱女医同她说过的话。
“……回秦夫人,出了。”宫娥揭了惠妃身上覆着的锦被,看了一眼。
出红,便是破水了。十六娘知道这个,却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是好——她是全无经验,身边这些宫婢,便更不可能生育过。眼看着一屋子女人,却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没有准备侍产的嬷嬷吗?”十六娘抓了惠妃冰凉的手,扭头回看。
“秦夫人!奴去找了,她们俩都不在啊。”有婢子慌张答道。
十六娘一怔。宫中做事,讲究的是个滴水不漏。惠妃快要临盆了,她这长兴殿里,该时刻都有两个侍产的嬷嬷在!便是一个有些事儿走开,另一个也总该在的。
如今这两个侍产嬷嬷都不在,说是没人动手脚,谁信?
“那御医呢?”十六娘道:“御医总该有在的吧?”
“荷儿她们已然去请了,想来马上能到……”
十六娘点点头,不再与她们多言,只将惠妃的手团在自己掌心中暖着:“阿姊,莫哭叫了,省些力气!过阵子待御医和嬷嬷们到了,还得将孩儿生下来……”
惠妃散落的头发已然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她看上去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度风采,这一刻,她已然不再是那个在后宫中说一不二的宠妃,却只是一名行将做母亲的女人……
可不知为何,至尊却是迟迟不曾来,待到御医赶到,那两名侍产的嬷嬷也还不曾回来。
“老虔婆!”十六娘实是忍不住,发作道:“谁给了她们这样大的胆子,敢……”
“阿央……”躺在榻上,几乎有气无力的惠妃轻轻掐了她的手一把:“别说,别说……这自然是有人……刻意谋算下的。你,得罪不起啊。”
十六娘险些哭出来,道:“阿姊如今还要这样说?可你腹中的孩儿……那是万万耽搁不得啊!”
惠妃缓缓摇了摇头,道:“无……无妨。你守着,我便安心的。旁人在不在,不甚要紧。阿央……阿姊从来最喜欢你,是不是?若我有什么,你这做姨母的……”
“阿央也从来最敬爱阿姊的。”十六娘知她意思,忙打断她说话,道:“阿姊莫多想,这孩儿是至尊皇嗣,天下最是有福的,怎么也不会有岔子!人家都说女子生育要疼好一阵子,阿姊这才开始疼,有甚大不了?且安了心……”
外头守着门的小宫娥此时才跑将进来,道:“回惠妃并秦夫人!至尊到了!”
惠妃的唇瓣半张着,极无力地点了点头,复道:“阿央你莫要出去……至尊来了,想我这孩儿,还是有福气的。”
十六娘实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得握了她手,用上几分力气。
至尊来了,外头的御医方才能定下心来,隔着帘子指挥宫娥们为惠妃接生。可女子生孩儿哪里就能一蹴而就的?十六娘看着阿姊的哭喊声渐渐弱下去,看着她扭动着腰肢,牙齿咬得嘴唇发白,心下当真是越来越惊怕。
如若自己生育时也是这样……
她从宫娥手中接了绢帕,为惠妃拭汗。然而触手时,惠妃美丽的脸庞竟然是冰凉的。
“阿姊,阿姊,用力。”她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响,可这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远得很,像是隔了蒙蒙暮霭,听不清,捉不到。
“可是……疼啊。”惠妃从牙缝中挤出这几字来:“阿央,我疼……好疼……”
“阿姊!”十六娘亦着急,向那几个宫娥道:“方才御医如何嘱咐你们的?”
“御医说,要惠妃按着疼痛的节律使劲儿,万不可自己慌张……”宫娥道。
“阿姊听了么?按疼痛的节律使劲儿,莫要慌……”十六娘重复她的话,紧攥了惠妃的手。
溽热的血腥气味已然越来越浓,她很有些反胃,可是,偏又不能走开。阿娘不在,她这个做妹子的,便是天经地义该伺候阿姊!
惠妃已然不再喊疼了。她咬着牙,顺了十六娘的转述,拼了命的使劲儿。
每一刻,于此,都像是无尽的折磨!十六娘看着惠妃在榻上辗转煎熬,她自己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撕裂般的痛楚……
唯有这时,她才能理会,为何人常说女子生下来便带着罪孽,女子生下来,便注定在罪与血的河中挣扎!
在后宅中勾心斗角苦苦挣扎的,也是女人。为了生育承担如此大痛苦的,也是女人。操劳家事昼夜难安的,也是女人。
这样的一辈子,岂不正是过不完的苦么!
然而心底下想着这些,面上十六娘却是什么也不敢瞎说的。适逢此时,房门开了,那两个婆子,总算是回来了。
“你们还知道回来?”十六娘见到她们两个,气便不打一处来。阿姊说支使她们出去的人她得罪不起,可至尊总该能得罪得起吧?阿姊是要为至尊生下皇儿的!哪里轮得着她们这样作践?!
“秦夫人……”那两个婆子,皆也识得她,便是无人敢抬头。
“还愣着作甚?过来伺候啊!”十六娘斥道:“木呆呆的,要人抬了步辇你们才来么!?”
两个婆子忙跑上前伺候着,一个掀了惠妃的被子,朝她下头看着,另一个则顺了惠妃的气,叫她按自己说的朝下用力。
十六娘心底下这才稍稍松快些——这两个婆子,临到时候了寻不到人,确是叫人受不了,然而既然能好好伺候姊姊,那也便算是不错了。
到底后宫中的事儿,不是这样的小人物能左右得了的。倘若真有什么她们抗不过去的人逼她们走,她们能回来,也已然值得感念。
这么想着,十六娘便道:“好生伺候她。若是一切平安,定少不了你们奖赏——至尊可就在外头候着呢!”
那两个婆子空不出手,只能诺诺道:“定是一切平安!”
十六娘怕自己耽误她们,便起了身,往旁边走了几步,仍是看着她们伺候。
然而这刚一站起来,她便觉得头猛地一晕,眼前一片黑,竟是站立不住,软塌塌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她躺在一间侧殿中,身上覆着锦被,旁边还站着拥雪。
“我这是怎么……”十六娘坐起身,扶住额头。
“御医说娘子是太急,血气上头,无恙的。”拥雪道:“裴府夫人已经过来了,娘子不必着急去惠妃那里,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阿娘到了啊……”十六娘想了想,才道:“阿姊生下小皇嗣了么?”
“还没有。”拥雪道:“已经喝了顺产汤了,然而许因了是头胎,有疼个三两天才生下来的也难说——这是侍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