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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云衡苦笑一声,道:“怎生扯到这个——总之,我如今是忧心得很。我实是不知经了今日一事,再对着那个人,我还狠不狠得下心来!按理说,这兄弟情谊今日断了,可我却总想着当年阿爷抱着他万般喜爱的模样……”
十六娘摇摇头,道:“二郎怎不想,阿翁叫厨下做大郎爱吃的甜点心,却不想你素来不喜甜食?二郎怎不想,他秦云朝叫灵娘接近你,几次逼得奴恨不能一死了之?二郎怎不想他说奴与阿愿俱皆夭亡,又叫阿家搬到那般狭窄破败的屋子,才搞得阿家身子突然差下去?这般种种二郎皆记不住,却非要记得那人得你阿爷宠——这便叫你不忍心下手了?他也对不起阿翁啊!秦家叫他弄成这样,阿翁若有知,亦不会高兴!”
“……你去吧。”秦云衡默然片刻,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对的。”
女儿天下
姚尚书下狱,自然连带着他那门生贾荣檀也做不得将军了。许是念着回了神京也无甚好下场,又许是受了幕僚蛊惑,他竟不顾妻儿父母俱在神京,率了几骑亲信,投降了突厥人。
这到底是天军的将军!他做了这事儿,自然叫天军士气更低,而他所知道的机密也够叫前线天军再打几个败仗了!至尊怒得将他满门男丁一个不剩全部杀光,女子也不依惯例充作官婢了,却是一律发往南方,为流放诸人为奴。
这一场杀戮,拖得上百男丁丢了性命。
裴府的碧油车上,十六娘掀了帘幕,瞥了一眼那些高挂在城门外的人头——隔得远了,那一排人头看上去像些豆子,盛夏里虫蝇多,天气又酷晒,前几天砍下的人头,如今看来便是深褐色残存皮肉的骷髅了。
她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坐稳了,口中还默默念了句佛。
“阿妹看这些猪狗的脑袋,还要念佛?”对面年纪稍长的女人,却是愤愤道:“姚家的党羽,都该死干净了才是!”
“六姊……”十六娘勉强笑了笑,道:“杀掉的还有那贾荣檀的两个幼儿呢,都不满三岁。大的一岁多一些,小的才出生三十来天——您想想,不成丁的娃儿,原本是罚做奴婢便是了的。被这样惩处,便是家中做了孽,孩儿自己也太可怜了些。”
“该!”那美艳的妇人恨恨道:“你便是心软!十一妹也是心软!若是当初换了我进宫,早教那姚氏死在冷宫里头!你看,十一妹手下一软,怎么的?姚氏自己寻了短见,至尊还怀疑到她头上,累得十一妹和我裴氏都跟着倒霉!”
十六娘心中默念一句亏得进宫的不是你,否则早教至尊恼了迁怒裴氏。口上却不敢驳了自己这六姊的面子,苦笑道:“六姊还这样关照十一姊?”
“关照?我也不喜欢她!”裴六娘往车窗边一靠,想了想,复又道:“不过她扳倒姚皇后那个贱婢,为我那孩儿报了仇,我倒也不怨她——生成个庶女,天该我日子过不好。十一妹……也不是个坏人。”
姚皇后是贱婢……?十六娘一怔,忙纠正道:“不是姚皇后!是姚庶人了!”
姚氏死时是按妃礼葬的,可姚尚书谋反,贾荣檀投敌两件事彻底触怒了至尊,连身后哀荣也不给姚皇后留了。竟将她棺椁从妃陵里扒了出来,又撤了尊号,连着后宫史注中也只将她称为姚庶人。
“是呢!姚庶人!”裴六娘笑得咬牙切齿,眼中竟隐隐有泪花:“只可怜我那娃儿!还没有降世,便叫这该压入阿鼻地狱受苦的贼婆娘给……”
“六姊莫恼。”十六娘前倾了身子,伸手握了她的手,柔声道:“孩儿还会再有——贵妃既然召您入宫,便是有心成全你了。若是至尊有心,能想法子斡旋,说不定六姊也能做个侍人,日后生了儿郎子,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便不是嫡长子进不得东宫,日后封个亲王,也是大大有指望的!彼时六姊至少也做个妃,那也是人人都得尊重的内命妇!”
十六娘这话却把六娘哄得高兴了,她抿了嘴一笑,道:“若真能这般,真能这般,可就是上天太看顾我了!”
“六姊初嫁时受了苦,自然会有后福。”十六娘浅浅一笑,这才松了六娘手掌坐直。裴六娘只顾咬着嘴唇儿,想着她刚刚说的话,一意傻笑,十六娘便也再不言说了。
阿家故去了,她该守三年孝,不可随意走动,更不能进宫。然而十一姊要密召了六姊去做那不能叫人知道的勾当,便不可叫裴夫人陪——那是极失礼的。许是请了至尊的意思,她竟派人去秦云衡目今的宅子,叫十六娘换上一身素淡衣服送六姊进宫。
十六娘每次进宫都有意穿得丑些,妆也尽量朝着落时的绘。如今她进宫身份又那样尴尬,索性便穿了淡青色衫子配淡青色裙淡青色帔,乌发上只别了一只木簪,面容更是不施粉黛,还带着几丝熬夜之后的疲惫憔悴,远远看上去便如同裹了一身的鸭蛋壳儿。
可六娘这一身却是堪比那场寿宴上的奢丽——一头的宝梳金钗,额上靥上花子也俱是金光灿灿,连着妆容亦是十分艳丽。她年纪比裴贵妃长些,原本便胜在风流韵味,这一身打扮,却叫她原有的八分风流顿作了十分。
一大早去了裴府,看到这六姊装扮华艳,十六娘登时便彻底放了心——至尊是决计不会看到牡丹花旁边的那个鸭蛋的。
见她穿成这样儿,六娘也不问一句秦氏的丧事,只一意夸示裴贵妃前一日才从宫中送回来的漂亮衣裳首饰。
十六娘当然有不满,然而听着六娘这一路上的言辞,她便觉得那不满消失殆尽了——裴六娘的心胸比那针眼子大不了多少,又糊涂得叫人咂舌。如今连她孩儿怎么就碍着姚庶人的眼了都搞不清,十六娘还敢指望这阿姊记着顾虑一下自己的心思么。
裴六娘自顾自笑了一忽儿,忽然便又看住了十六娘:“十六妹!你阿家不是新丧么?如何也进得这宫中?不怕忌讳?”
“……”十六娘登觉心中火起,是她自个儿闲着没事儿来宫中转悠?不还是为了送这混蛋进宫么?如今到了宫门口,她居然嫌自己晦气——至尊可还没要她做妃子呢,这便回护起郎君家了?
这般也就算了,六娘还轻轻地拂了拂自己手背。虽然眉目之间没有嫌恶之意,可十六娘依然觉得她是嫌弃自己方才碰了她,脸颊便火辣辣地疼起来。
“奴不进去。”十六娘抿紧了唇,半晌才压住怒气,道:“不过在六姊进去之前,奴有几句话要说。”
“什么话?”六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是贵妃传来的话,阿姊听好。”十六娘咬牙道:“第一,至尊不喜骄横张扬的女人,所以六姊过阵子进去,引路阿监会带着你从小路向长兴殿去,阿姊莫要责骂,那是贵妃的意思!第二,不要在至尊面前提及姚庶人的事儿,免得扫了他兴致!第三,若是至尊不提让你入宫的事儿,也不要催他,如今朝廷里外事儿多,莫叫他不高兴……”
“这我都知晓!至尊怎么高兴,我可清楚着。”六娘道:“还有旁的么?”
“只有一条——六姊进了宫不知什么时候才出来,也不知出不出来,这车便先送奴回去了!等六姊回府,自有宫车相送。”十六娘实在难有好声气,袖子底下,一双手都快攥断了骨头。
“那自然。”六娘又伸手扶了扶鬓边宝梳,道:“多谢阿央还来送我一遭儿!”
十六娘笑着转了脸,掀了车帘往外看,心中却骂了一句——阿央也是你叫得的?!爬了至尊的榻子,还真当自个儿是皇后了!
须臾到得宫门口,六娘再碰了碰自个儿脸颊,一副娇羞不胜模样,方施施然下了车。十六娘连下车送她都懒得去,只道一句奴阿家新亡晦气,不好沾染宫中地面,便喝令了车夫回裴府。
这一路上她自然越想越气——若不是她想了法子叫至尊重会这六娘,指不定这狗眼看人低的货色早就疯傻了!
世上,不见得你对旁人好了,旁人便能在你倒霉的时候也扶你一把。
她咬了牙,恨恨地想,你且等着吧——哪天至尊薨了,就看着你这没位份没本事的,去哪儿存身!
贵妃对这位六姊是什么态度,她裴央再清楚也没有了。贵妃会好心到主动邀请六娘与她分享夫婿?只怕她是急着拉六娘替她跳坑!
人蠢,谁都救不得。
裴府的马车是将她送到如今所住的宅子外头的。十六娘下了车往里头走,却正遇着秦云衡送石五郎出来。两下儿照面,不禁俱是一怔。
十六娘原意举起袖子遮脸,然而举了一半儿,才想起今日为了显得朴素特意挑了窄袖衫,便是举了,也挡不住什么。是而这遮住面颊的动作便颇为尴尬走样。
石五郎也慌了一霎,之后才退一步见了礼。
秦云衡却脱口问道:“你怎生这样快就回来了?”
“奴是……撞到了什么不该撞到的么?”十六娘亦是脱口问了,之后才恍然醒悟问得不妥,忙道:“家中新丧,奴不便进宫门,将六姊送去了便回来了。”
“那么石某也不叨扰了。”石五郎听得这话,便转头面向了秦云衡,施了一礼,之后便提了袍襟急急离去。
十六娘看着他擦肩而过,有些讶异地发现这俊美的青年郎君面颊上竟有些不甚正常的红。
待他走远,她才前进一步,站到秦云衡身边去,低声问:“他今日怎生又来了?”
“自然是有事儿才来。怎么……?”秦云衡看住她,似是别有深意。
十六娘却觉得心中一阵烦,道:“二郎既然知晓他……何必还叫奴撞见,尴尬得很!”
“这不正是挑了你要进宫的时候才叫他来的么?”秦云衡携了她手,轻轻捏得一把,道:“我又不疑你有心,你有何好尴尬的?”
“二郎便丝毫也不捻酸?”
“……其实我有些高兴啊。”秦云衡道:“一来,你这样糟糕的小娘子,除了我还有人愿意要,大抵我眼光不甚有问题。二来,虽然我是你郎君,可你喜欢谁,我还真无法勉强——现在看来,便是和风姿俊逸的石五郎比你也似是更青睐我些。这还不值得高兴的么?”
“……奴哪里糟糕?”十六娘怒道。
“同我一般糟糕。”秦云衡道。
“你倒是很有心思玩笑。”十六娘扭了头不看他,道:“今日贵妃阿姊召了六姊进宫,奴怎么觉着……又有事儿了呢?”
“这……女人的事儿么?”
“后宫女人的事儿,不就是……天下的事儿?”
御驾亲征
秦云衡怔了一瞬,随即无声地笑了:“你这意思,岂不是说至尊是个叫妇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庸才?”
“二郎这是嫌你我夫妇的头颅长得太牢靠了?”十六娘微微变了脸色,道:“这般话岂是能直说的!”
“那自然不是——然而你说的,有几分真?贵妃不过是召自家姊妹入宫,哪里就见得要出事,且是快要出事?”
“十一姊才不会愿意和六姊分宠呢,再者,六姊那副德行,进了宫也只能帮着我裴氏得罪人罢了!”十六娘说到这个,那股子怨气不免又上来了,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又同秦云衡讲过了一遍:“她倒是把自己当个什么了!依奴看,这是自己作死,还不觉得哩!”
秦云衡听得这话,一时也是默然,隔了阵子,才点了头,道:“是了,我……大抵知晓至尊同你那阿姊要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