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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条命,困扰李寻欢多年的肺痨就是这样得上的。后来,孙小红帮李寻欢去除了心病,肺痨也在慢慢调理之下痊愈。但这一次的病比当年来得更加凶猛。而且,当年他身边有铁传甲耐心开解,现在唯一知晓他心事的人却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李寻欢不知道自己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阻止李寻欢亲手掐灭自己生机的,是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一张脸,英俊亲切,对他道:“大哥,你答应过我,要出来和我相会,你答应过我!”反反复复,像是唯恐他反悔一般。
然而,他一见到这张脸,心脏便宛如刀割一般,痛得恨不能用小刀亲手把心挖出来扔掉。他只愿自己从此盲了聋了,就可以不再见到这张脸,听到这个声音。
也许老天听到了他的心愿,在晕迷之中,这张脸一次比一次模糊,眉毛、下巴、鼻子,都渐渐融化在迷蒙的雾气中。当嘴唇消失的时候,那个坚定的声音就不再响起了。就像他小时候在李园堆的雪人,尽管十分神气,但太阳一出来,雪人就变成了一滩水。
然而就像雪人即使化成水,煤核眼睛也仍在一样,晕迷中见到的那双眼睛始终没有消散的迹象,一直坚决地凝视着他。李寻欢有时能从中看到深深的痛苦,有时能看到不可抑制的焦急,但更多时间,李寻欢看到的是执着和信任,坚逾金石,足托生死。
在不知第几天上,李寻欢听到床边有人说话。
“李大哥病得不轻,好几服药都不见效。你明天去城里看看。万一他有什么不好,咱们提前做准备。你们兄弟一场,别让李大哥走的时候连件新衣服都没有。”
“他一生多灾多难,都闯过来了,这次……”
李寻欢用尽全力睁开沉重如山的眼睛,见床头站着人,正俯身看着自己,关切的目光顿时和梦中那双眼睛重合在一起。刹那间,李寻欢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身上觉得没那么难受了,甚至还挣扎着笑了笑,道:“阿飞……给你们……添麻烦了。”
阿飞直起腰,对娘子说:“你去下碗面,多放鸡蛋。”阿飞娘子答应着出去了。他拿起床边的水碗,一只手稳稳地抬起李寻欢的头,道:“喝点热水。”
阿飞体温较常人高,李寻欢一直是知道的。眼下他卧病在床,衣衫单薄,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阿飞手臂传来的灼热温度。李寻欢撑起身子,从阿飞手里接过碗,无意碰到他的手掌,感觉阿飞的手臂肌肉顿时收缩,似乎要向后退。
李寻欢低下头,双手颤抖得厉害,碗里的水被泼了一半出来。他终于切身体会到,第一次苏醒时,他一个躲闪的动作对阿飞的伤害到底有多大了。
阿飞低声道:“你镇静一点,不要多想。”
李寻欢抬起头,注视着阿飞。阿飞眼中毫无杂念,平静,坦荡,充满着理解和怜悯。这样的阿飞是他非常熟悉的。几年前,他和阿飞并肩面对兴云庄群小,斗败少林寺众僧,战胜上官金虹,阿飞的眼神一直如此,清澈,洞彻人心,充满默默的关怀和同情。
然而这一个阿飞又多么陌生!似乎这几天的经历全是南柯一梦,似乎如火般热情的阿飞从没出现过,他和阿飞的关系似乎回到了几年前,亲近而不狎昵,如光风霁月,毫无私情。
仅仅几天前,这还是李寻欢倾尽心力想要促成的;但于此刻,他知道如果这样下去,他会如沙漠旅人一般,望着海市蜃楼中的绿洲焦渴而死。
不过,或许是睁开双眼时发现阿飞和梦中那张脸重合在一起的明悟触动了他,也或许是阿飞娘子给他下的香油鸡蛋面奏效了,总之,李寻欢的病很快就好了。阿飞一家人都很高兴,特别是小虎,来看过李寻欢几次之后,就喜欢上了这位说话和气的大伯,每次随父母来看李寻欢都磨着要他讲故事。
总的说来,小虎来的次数极少,因为阿飞开始教他习武打猎了。小虎才六岁,每天扎马步要扎三个时辰,号哭声扰得街坊四邻都不得安宁。李寻欢有一次听不下去,出去替小虎求情,阿飞只淡淡道:“我六岁时,就进山打野鸡了。”
村里刚好缺个教书先生,李寻欢便接下了这个活。他病好之后搬出阿飞家,住进了山神庙。阿飞一家再三挽留,但李寻欢笑着说,他愿意住在教课的地方,方便孩子们问功课。阿飞娘子甚是好心,隔几日便要阿飞请李寻欢到家里喝酒。
日子一长,李寻欢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从小熟读礼艺,在和阿飞一家相处中恪守朋友之道,一言一行自然亲切而又绝不逾矩。阿飞的面色也从一开始的紧绷变得越来越温和,越来越欣慰。李寻欢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这几日穿行梦中的种种经历,这应该就是现实中的他们今后写照:阿飞娶一个体贴能干的女子,退隐江湖。而他孑然一身,和自己兄弟住在同一个山村,互相照应,偶尔对酌闲话,恬淡度过余生。
然而,他又开始饮酒了。山村浊醪口味差,劲头却很足,他常常一醉就是半天。阿飞知道他酗酒如命的旧习,从来不劝。阿飞娘子却看不惯他这种浪荡行径,渐渐说话不中听起来。李寻欢因此也减少了到阿飞家做客的次数。
只有大醉之后,那张让他心碎的英俊面庞才会再次清晰浮现出来,伴以温柔而坚定的低语:
“大哥,你答应过我!”
岩花涧草西林路(下)
胖姑十八出嫁,二十五时丈夫进山打猎遇上野猪,伤重不治。胖姑婚后无子,便回了娘家,准备孝期过后改嫁。山村民风淳朴,但对寡妇仍有歧视,胖姑蹉跎到了三十来岁,仍未有人上门提亲。
胖姑爹娘都是憨厚的村民,在饭桌上窘迫得连句话都说不全,只是翻来覆去说,他们给胖姑准备了木料和钱,够起三间上房。陪嫁也会十分像样,一切都不用男方操心。李寻欢保持着和蔼的笑脸,把饭桌气氛维持得十分融洽。饭后,胖姑爹娘略坐了坐,便告辞返家,看样子对李寻欢十分满意。
目送着两位老人欢天喜地离去,阿飞淡淡道:“我家那位一辈子没出过村,见识短浅,你不用为了面子委屈自己。”
李寻欢笑道:“弟妹好意,我自然明白。”
阿飞娘子把围裙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接口道:“他大伯,你明白就好。要说你这人才,配胖妞确实委屈了。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屋里连个伴都没有吧?”她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席话,根本容不得李寻欢插嘴,又对阿飞道:“我看双方都挺满意,咱们就准备聘礼吧。他大伯身边没什么财产,你多出点力气,去山里打一头野猪,五只大雁,过几天就给胖妞家下聘。”
李寻欢和阿飞纵横江湖半生,眼下却被一名平凡农妇又是数落又是安排差事,根本不容他们反驳。他们面面相觑,同时放声大笑。阿飞笑道:“不管下聘不下聘,我倒的确该打猎了。野猪可不好逮,我这就进山去看看。”
小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扑向李寻欢,嚷道:“大伯!讲故事,讲故事!”
他还没触到李寻欢衣衫,阿飞手臂一长,轻轻松松把他抓了过来,一把扔到了院子里的老榆树上,板着脸道:“再让我见到你不练武缠着李大伯,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寻欢不禁失笑。在他眼里,阿飞自己稚气甫脱,教训起孩子来却真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给他当儿子,一定辛苦得紧。
阿飞娘子扶了李寻欢一把,道:“他大伯,你脸色很不好,先去屋里躺会儿吧。”
李寻欢连连吸了几口气,才缓过劲来,觉得胸口疼得轻了些。平时他与阿飞饮酒,天色晚了就会留下过夜,当下便答应了,仍然进了东屋躺在床上。
方才见到阿飞训子,他想起了旁观七岁的自己和成年阿飞相处时的情景。
阿飞说得对,若在这里平静过下去,以往梦中历历真不能多想。
睡到大半夜,他咳嗽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他的肺疾已经痊愈多年,想不到随着他重拾酒习,肺疾也如影随形般跟随而来,甚至比以往还要厉害。他越咳越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口溜了进来,把一杯水和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鲜萝卜塞进李寻欢手里,低声道:“大伯,我娘让我给你的,压压咳嗽。”
李寻欢摸了摸小虎的头,笑道:“我好了,快回去睡觉吧。”
小虎骨碌一下钻进李寻欢的被窝,笑道:“我不回去。大伯,你反正咳嗽睡不着,给我讲故事吧。”
李寻欢想学阿飞的样子板起脸,但没成功,只好放柔语气哄道:“你睡不好觉,明天学功夫没精神了又要挨骂。”
小虎满不在乎道:“没事,我爹进山里打猎,得太阳下山才回来呢,明天放我一天假。”
李寻欢一直对阿飞的教育方式不以为然,再加上实在喜爱小虎顽皮机灵,心想小孩子一宿不睡也没什么,便答应了,拿起枕下的小刀笑道:“大伯先给你削个竹蜻蜓玩。”
第二天早上,李寻欢起来洗漱,见阿飞果然还没回来,便和阿飞娘子打了个招呼,回山神庙继续教书。
山村人少面积小,不管什么消息都传得极快。学生们已经知道李寻欢要成亲的消息了,当下便有一个学生问:“先生,你成亲后,还教不教我们了?”
上一个教书先生就是因为入赘不再教书的,是以孩子们十分在意。李寻欢笑道:“教,怎么不教,你们连百家姓都认不全,出去说是我的学生岂不让人笑话。”
学生们欢呼起来。李寻欢素来和气,学生们也不怕他,当下就起哄要他讲要如何成亲。李寻欢见学生们实在无心向学,眼看中午将至,便命他们散了。他敷衍了上前贺喜的火工道人几句,回到自己房里。
亲事一说,只有阿飞娘子在热心忙碌,他和阿飞都没当真。他自然不愿终生老死山村,因为他还有一个诺言需要践行。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找到离开梦境的方法。当初阿飞说得十分含糊:战胜心魔?如何战胜?
用飞刀自然不成。如果心魔阿飞是奸邪所扮,那倒好办,李寻欢并不是姑息养奸之人,纵然心魔顶着阿飞的相貌,李寻欢出手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但这个阿飞和记忆中的阿飞一模一样,对他尊重关怀犹如对待结义兄长。外形可以假,武功可以假,但他和阿飞的那种默契和莫逆于心,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的。他有理由相信,如果现实中的阿飞长到三十多岁,说话举止一定是心魔这副模样。
心树大师说过,在梦中要从其本心行事。他知道,自己绝不愿对这样的阿飞动手。
小李飞刀之所以例不虚发,就在于发刀人意志坚定,出手毫无犹疑。他既已心意动摇,又怎么还能发出飞刀?
突然,庙门被拍得震天响,一个街坊闯了进来,喊道:“先生!快去小虎家看看,小虎他爹要打死他呢!”
李寻欢微微皱眉,阿飞沉默寡言,心底极为善良。他对小虎的确严厉了些,也不至于要把孩子打死吧?但他见街坊跑得气喘吁吁,满面惶急,便随那人出来,带上门,挽起他的手臂,微笑道:“慢慢说,出不了大事。”
在李寻欢内力暗助下,那人喘得平顺了,道:“小虎他爹早上打猎回来,听说小虎没练武,就取了一根荆条抽他,打得他皮开肉绽。他娘怎么也拦不住,都哭昏过去了。你和小虎他爹平时说得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