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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自己对阿飞笑道:“李某自幼就希望有个像阿飞一样的兄弟。能和阿飞把臂同游,李某心里说不出的快活,纵然得罪大哥也顾不得了。李园梅花天下无双,阿飞一定要随我回去,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记得,回去那天李园梅花开得正盛,老梅红白互映,繁密如杏。阿飞出神地盯着梅花老干。上面有块地方的树皮掉了,用小刀歪歪扭扭刻着童稚字样:“阿……飞”。
他记得,龙啸云一见林诗音便失魂落魄,阿飞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吼道:“这位就是李兄的未婚妻吧,果真和李兄是一对天生璧人。”
他记得,龙啸云渐渐面黄肌瘦,形销骨立。阿飞冷冷地道:“一个看上朋友未婚妻的丈夫,绝对不是林姑娘良配。”
他记得,自己在书房纵酒自遣,大醉后对阿飞道:“大哥和我不同,他在这世上孤单一人。但李某就算没有表妹,身边还有阿飞。”
记忆肆虐,历历在目。酒楼里青年李寻欢还在和梦里的阿飞饮酒说笑,。酒楼外,李寻欢双手蒙住了脸,喃喃道:“阿飞,是我对不起你。”
斗笠下的阿飞淡淡道:“李寻欢从来不会对不起谁。你生生抹煞了自己的记忆,最对不起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李寻欢垂下头,道:“七年里你待我如父如兄,而年轻时的我轻浮无行,风流放诞,引得你一步步走上邪路……我实在愧疚太甚,才宁愿忘记梦里一切。”
阿飞把斗笠掀开,尖锐地盯着他看。
“我见过你八岁的模样,我见过你十八岁的模样。我带着你玩,中探花后我陪你喝酒,我去关外救了你,我想尽办法不让你和林诗音分手。”
“我做了这些事,你还觉得我待你只有敬重和仰慕之情?”
面前一切又旋转起来,一团团白雾在李寻欢和阿飞中间腾起。阿飞退了两步,淡淡道:“你回去吧,我要留在梦里,一辈子都不出去了。”
“沈浪醒了替我谢谢他,如果不是他在梦里教了我那么多,我现在都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实现心愿。”
李寻欢竭尽全力拉住阿飞,但他五指所触处,阿飞的衣袂身体渐渐化为虚无,融进了团团白雾。
一一莲花见佛身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
醒来时,李寻欢正躺在溪涧旁的松树下。心树大师盘坐一边,拿着一串念珠低声吟哦。
松叶萧萧,水流潺潺。落霞映照,满溪火红,让人油然而起出世之心。
心树大师道:“李义山早年一片痴情,文采风流。中年之后有所顿悟,诗中境界大变。这首《送臻师》禅味深远,颇得佛法妙理。”
百亿莲花,一一皆是佛身。梦里现实,亦幻亦真,哪一个李寻欢,才是真正的李寻欢?哪一个阿飞,才是真正的阿飞?
人间一夕,梦中百年。就在水畔独卧的这片刻工夫,梦里阿飞不知又独自经历了几个寒暑春秋。
李寻欢默默拭去眼角泪痕。脑后束发松开了,两鬓有几缕白发粘在了手背上。
人生至快应为老,世上堪哀只有痴。
心树大师诵起了《金刚经》。在低沉悲悯的经文声中,李寻欢渐渐又入眠了。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覆着一件长袍。几步之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溪水边,月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整个人透出一层蕴藉的光华,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
青袍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
只有这样的绝顶人物,才会让朱七七甘心守候三年,让王怜花、熊猫儿等江湖奇侠从中原到海岛倾心追随。
李寻欢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普天之下,李寻欢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阿飞的父亲,前辈名侠沈浪。
“你在阿飞母亲灵床前说那番话的时候,从现实入梦的阿飞和我就站在你身后。”
林间松涛隐隐,虫儿嘤鸣。醇厚柔和的声音淡淡述说着。
沈浪仁义之名满天下,李寻欢对他一直十分尊敬。而且,他和李寻欢的父亲是很好的朋友。说起来,李寻欢还是沈浪的世交晚辈。若在平时,李寻欢必定上前行礼。然在此时此刻,李寻欢却是疲累至极,一动都不想动,更不想答话。
悲伤的尽头是寂灭。他静静躺在地上,看上去对沈浪的话毫无反应。
沈浪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同情和关怀。
“阿飞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站在山顶,眺望山下的我和白飞飞摊牌。他从未见过他的母亲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呆呆地一直望着她,后来便对我发起怒来。他的剑可真快!连我也不能在不伤他的情况下将他制住。”
原来,这就是最初阿飞从普通入梦忽然变成深度入定的由来,也是一切肇因。
“他受了伤,意识反而变得更加强烈,把我拖入了他的童年回忆。”
不,不是因为受伤,那是阿飞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愤。一个看着母亲在贫屋中悲惨去世的少年,一个认定“不成名我只有死”的少年,一个说出“我绝不欠人家债”的少年,如何期待他对弃自己母子不顾的生父抱有自然的眷恋和孺慕之情?
“我看到白飞飞心丧若死,不肯吃药,不肯进食,一天天衰弱下去。我看到阿飞六岁时第一次打猎,腿磕在石头上青了一大块,一路哭着回家。我决定随阿飞出梦,好好补偿他。然后,我们都看到了你。”
“你在阿飞母亲灵床前说了那番话,当时阿飞双目噙泪。本来我们立刻就要离开梦境,但你出现后,阿飞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我和他留在你们身边,看着你照顾小阿飞。”
说什么一段记忆改变全部梦里的自己,阿飞那么了解梦中七年,因为他一直就在身边。
“我也想留下来看着小阿飞长大,所以教了他不被梦中人发现的法子。夜间,他站在你和小阿飞的床边,低头看着你。你给小阿飞讲故事,他坐在你们身后,带着柔和的笑容静静听着。而梦中的你毫无察觉。”
“他渐渐变得大胆。有一天小阿飞进山打猎,你在火堆旁小憩,我从外面进来,看见他坐在你身后,虚抱着你,头轻轻抵在你的脖颈上。他于你只是一个幻影,他的手臂穿过你的身体,丝毫触不到你,但那一刻他显得十分满足。”
李寻欢轻轻道:“为什么?”
他的声音极低,有如梦中一声叹息。沈浪轻轻弹出一粒石子,一溪水影乱晃。
“有果必有因,当时阿飞入梦未久,受梦境影响并不深刻。梦中牵绊,皆是现实种因。”
石破天惊,一言惊醒梦中人。
入梦不过是临水照影,真相还向现实觅。
他对阿飞,阿飞对他,也许很早之前就起了变化。
而他对林诗音犯下的错,不知不觉又在阿飞身上重演。
“阿飞向来决绝果断,对敌如此,对自己亦如此。我已从入定中苏醒,不知道你们后来入梦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去看他的时候,见他摆出了金刚盘坐的姿势。”
金刚盘坐,乃是佛家静坐无上大法,施法者自封五识,堕入意识深处,杜绝一切外魔侵扰。除非施法者悟道出定,否则将保持入定至死,没有任何办法唤醒。
“心树大师说已无计可施。李探花向来理智,把梦中经历直接当作一场大梦,慢慢忘怀即可。阿飞已经寻到了他想要的生活,如果他从此永不苏醒,亦是他的造化。”
阿飞趺坐在石柱下,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孤峰一般挺直,花岗石一般坚定。
沈浪、熊猫儿、王怜花,这些武林中百年罕见的人物俱是惊才绝艳,宛如人中龙凤。
但李寻欢却觉得,面前是平生所见最英俊的一张脸。痛苦和挫败使这张年轻的脸增添了成熟魅力,令人心神迷醉。
他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把阿飞拥在怀里,正如沈浪叙述中阿飞的幻影对他所做。入定中的阿飞呼吸绵长,微弱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犹如情人间最轻柔的密吻。
山坡下,心树大师的诵经仍在继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舍生求道有前踪(上)
五识一旦封闭,对外界种种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切外魔都不得入侵,外来意识更不可能入其梦中。
“再看到那种神情出现在你的脸上……我会发疯。”
就是因此阿飞才断然封闭五识的么?宁可一世堕入无知无觉的深渊,只为爱人脸上一个最细微的不快表示。
生,或者死。
得,或者弃。
阿飞的世界,简单纯粹,黑白分明。就像他的剑,从不犹豫,一剑刺出,有去无还。
阿飞的脸部线条瘦削冷硬,就像大理石塑像一般,没有温度,没有知觉,没有反应。
少林寺的一处山坡上,有数十个半人来高的山洞,供精修佛法的僧人面壁入定。洞口堆着树枝茅草以遮蔽风雨。里面的人全是一个模样,瘦削,肮脏,毫无生气。夹杂着草叶的须发盘结成团,眉眼糊着蛛网,衣衫褴褛,身上散发出一股沤烂和腐臭的气息。
李寻欢经常上少林找心树大师对弈说禅,每当他路过那处山坡,总会驻足一刻。他一向热爱生命。在他眼里,恢弘的落日,清新的空气,甘甜的泉水,佛前淡薄的檀香气味,这些都是好好活下去的意义。他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探寻生命的终极奥义而忽视了现世生活。
阿飞才满二十,正是人生最美好最灿烂的年华。
三年前,他的剑就已迅如流星,势如惊雷;现在,他的剑根本无法用快慢来形容。就像突然降临的噩梦,摄魂夺魄,倏息间夺走人反抗的念头。
李寻欢根本无法想象,终其一生,阿飞只能盘坐在这里,对外界毫无反应,任凭虫蚁和皱纹爬上英俊无匹的面庞,带着釉色光泽的年轻皮肤渐渐皴裂如旱季的土地,失去弹性。然后,在一片黑暗寂灭中,静静等待死亡带给他永恒的宁静。
铁传甲又在细看石壁上苦渡大师的留言,尽管那几行字的每一笔每一划他闭着眼睛都能临摹出来。他怕再多看李寻欢一眼,泪水就要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已经是阿飞自封五识后的第三十天了。心树大师和沈浪想了各种法子,李寻欢也一次次尝试走进阿飞的梦,全是徒劳无功。阿飞的五识封锁得非常彻底。他们面对的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没有生气的岩石。终于到了第二十五天,心树大师叹息着说:“放弃吧,无法可想。”
李寻欢从未向众人解释过什么,他一直凝视着阿飞。如果说之前熊猫儿等人对李寻欢和阿飞的关系还有看法或误解,在这样的目光面前,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李寻欢的目光传递的温度,足以让玄冰熔化,包含的份量足以使钢铁摧折。面对李寻欢的沉默,纵使铁汉也会战栗,不由自主敬畏着造化弄人的可怖力量。
朱七七走了。沈浪醒来的当日,朱七七就找到了他。面对朱七七与三年前一模一样的质问,沈浪只答了一句。
“七七,在入梦之前,我不知道一直看着的人竟不是你!”
朱七七拍了拍衣裳,叹道:“求仁得仁,我无憾矣!”便转身走了。熊猫儿陪她一起下山。经过谷口时朱七七站了很久,那里正是苗女红药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也是一切的开始。沈浪立在半山腰的平台上,也望了他们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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