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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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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头上肩上都是雪花,眉毛胡子上也都是冰碴子。他也顾不得掸身上的雪,一直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奔过来的。脸上的表情极为骇人。
  “他他他他……程笑卿他他……”
  说不出话。面部的肌肉因为紧张而跳着。
  林庆福的眉毛蹙起来:
  “怎么回事?慢慢讲。喝口茶暖暖身子。”
  双成把热茶给他递去,他看也不看,悲愤地握着拳头,道:
  “程笑卿他……死了!给马踏死的!就……死在赵王府门口了!”
  
  话音甫落,只听得“哇”的一声,瓶娘往地下呕出一口鲜血,随后,身体突然失了平衡,从轮椅上,倒了下去,额角重重地撞在了桌角。
  三秀大惊失色。“瓶娘!”
  何大有与祝双成也一起乱了阵脚。
  瓶娘慢慢支起身子,面如雪白,摇摇头,微笑道:“不碍的。”一面用手背去抹嘴角的血迹。三秀赶忙冲上前去,把她扶回轮椅上。
  三秀着急得快要掉下泪来,反复唤着瓶娘的名字:“不要走。瓶娘不要走。”
  瓶娘气力虚弱,向三秀道:“我没事……怎么会有事呢,我会一直陪在三秀身边。”
  “许是急火攻心。”林庆福道,“先让她回屋歇息去吧。我屋里有几付安神汤,煎了给她喝下。这样,我去请郎中,大有,你去叫几个人,把程笑卿的尸首抬回来。不能让他大年夜的暴尸在大街上啊。”
  林庆福说罢就去披衣取帽。其他几人听了,一阵沉默,神色惨然。何大有跟着师父又出门去了。三秀和双成用棉被把轮椅上的瓶娘裹好,一起推着她,踩着雪,回里屋去了。
  一桌年夜饭,就这样惨淡地收了场。
  
  等瓶娘喝了安神汤,郎中来了。林庆福来不及没坐下,就又去找何大有讲安置程笑卿的事,把郎中扔给了三秀。
  大过年还要出诊,又是这样的风雪天气,那郎中面上颇有些不乐。三秀舍不得瓶娘,眷眷不肯离开。郎中便不耐烦起来。瓶娘微笑着,一再道:“走吧,没事的。”三秀见她的确神思清明,才撒开手去。
  到了外间,三秀看见祝双成在那儿,独自一人默默坐着撕扯着一条绢子,程笑卿的死讯就又蒙上她的心头。
  那次程笑卿将钥匙托付与三秀,又一再自白,三秀已经隐隐嗅到了交代后事的气息。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三秀受到的打击比别人稍微轻些。只是她对于赵王府的仇恨也又增添了一层。程笑卿死在赵王府门前,绝非一场普通的意外。竟然被马踏死在雪地里……三秀握紧了拳头。
  再回头看看双成,三秀忽然觉得她十分可怜。虽说双成现在已经嫁给了大师兄,两人十分和睦,就算于程笑卿今天已全无爱慕之心,但至少曾蒙他救援,也曾为他从扬州跑到大都。这等刻骨铭心的经历,又岂是能轻易抹去的。只是现在她已是大师兄的妻子,于理于德,都再也没有为程笑卿一大哭的立场,只能在这里撕扯着绢子。
  三秀又想到瓶娘身上。瓶娘方才呕血,恐怕也是一样吧。方才瓶娘呕血的时候,三秀心中慌张失措,心中只有瓶娘,别的什么都没有。现在她想起来,稍微有些羡慕死者了。若是死的是我,瓶娘会不会也这样激动呢。
  过一会儿,三秀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回头又望了一眼里屋。郎中已经诊治毕了,走了出来。三秀和双成一起围了过去。
  “只是急火攻心,喝点安神汤就好。”
  等于重复了一遍林庆福的诊断。三秀见那郎中一副急着回家吃年夜饭的样子,只好给了他几个钱,放他走了。里面的瓶娘唤起三秀来。三秀见双成也倦了,就让她先回去歇息,自己走进屋,陪伴瓶娘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两天事情有点多,又是去医院又是亲戚来。
今天这一段写了两稿。前一稿里是写瓶娘呕血之后昏倒了。结果我手贱,不小心把四千字删掉了三千,还条件反射按了CTRL+S。只好重写。CDF曰:手贱者无药医。我。这一稿是瓶娘没昏倒。因为觉得昏倒什么的太狗血了。
其实……也不差了。




☆、第 37 章

  一片亮光。
  三秀朦胧睁开眼睛,抬头往光亮处看去,一个人影正站在门口。朦胧似是父亲,嘴里正说着什么。她无暇去听,低头看看自己,身体正靠在一张椅上。地下的火盆已经熄了。
  火盆的样式,和自己房里的不一样。
  奇怪,这里不是程笑卿的住所么。……不是应该陪在瓶娘的身边么。
  周身一阵冰冷,一阵又似火热。这讨厌感觉。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感了风寒。
  “……快回去吧。”
  三秀听见父亲这么说着,几乎以为昨晚的一切是一场梦。但她看着周围几本翻检得乱七八糟的书,还有自己膝上搁着的钥匙,却清楚告诉她程笑卿已经不再是这屋子的主人。永远搬走了。
  她伸手把那几本乱七八糟的册子重新卷好,抱在怀里,跟着父亲出了门。
  小院里的几步路,却好像特别的漫长。三秀像痴了一样懵懵懂懂地走着,走着。外面天已经晴了,大师兄正在吃力地扫雪,见她出来,没说话,向她点了一点头,神色悲戚地望着她。她也向大师兄点了一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
  三秀当然懂。
  “可怜呐。”父亲说,“大过年的,棺材铺都关了张……”
  三秀闻到了父亲身上酒的气味。抬头看去,他鬓边的白发也添了昨夜雪的颜色。三秀不知当说什么好,只觉得无数的话都堵在心口,说不出来。又好像这茫茫雪地,找不到半点词句。
  “你……还要去看看么?”父亲问她。
  想到程笑卿凄惨的死相,三秀心中一痛。
  “不必了。”她说。头脑昏昏沉沉,她觉得这下该轮到自己病了。
  
  抱着那叠从程笑卿屋里搬出来的几本册子,三秀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屋门口。她要掏钥匙,却头脑一昏,一个趔趄,钥匙和书册都一齐都掉在了雪地里。她狼狈地蹲□子去捡。就在这个时候,紧闭的门无声地在她面前敞开了。
  三秀心中有点讶异。她连忙俯身捡起散落的书册,又迈过为了方便轮椅出入,早已拆掉的门槛,只消一眼,就望见在窗口的亮光里坐着的瓶娘。
  瓶娘坐在床上,面带愁容,却是衣装齐整,一点也不像在养病的模样。
  她也看见三秀进来了。
  “是谁开了这门?”三秀问。
  瓶娘没答。过一会儿才红着眼睛说:“我好想你,怕你也……”说完便哭起来。
  三秀听了,心里难受极了,于是也顾不上自己周身一会儿似冰,一会儿似火的难受,走过去,坐到瓶娘的身边。
  “你……可都大好了?”三秀问。
  瓶娘抽噎着点了点头。“都好了。”
  三秀起先还有些不信,但仔细看看瓶娘的样子:虽说眼睛红着,脸颊却是玉白里透一点红,非常健康的模样,和昨晚晕厥倒地的样子大不相同。三秀又询问了一番,才确信她是真的痊愈了,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两人静静地互相望着。
  
  几乎同时,两人开口道:“我有话要……”
  一霎,两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三秀道:“你先说。”
  瓶娘紧闭着嘴摇摇头,非要听三秀先说。
  “我把程笑卿橱里的东西拿出来了。”
  三秀指了指自己进门时放在桌上的那叠东西。
  瓶娘望过去,眼神蓦地黯淡了。“这些东西……”只说了这半句,便说不下去了。三秀拿来一册,翻开其中一页,递到了瓶娘的手里。
  
  “怎么会是这样……”
  瓶娘失了声,紧接着泪水便一滴滴掉在了册页上。册页上还留有旧泪痕,不消说是三秀的。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陶家的人。”三秀低声道。
  
  一切的开端,是陶洵美对程笑卿的一次秘密造访。那时已经有了陶小姐要为了家里人嫁到赵王府为妾的消息。所以见到陶洵美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程笑卿又喜又惊。
  而接下来的对话却让他的心跌入谷底。对话是这么开始的。陶洵美问他:我是不是无论要求什么,你都能答应我?
  程笑卿当然答应了。
  ——我想要求一种药。
  程笑卿问她是什么药。
  结果她说出的那种药,从名字上都是一个禁忌。那是风尘女子最羞耻的药物。一旦服下便无异于戕害了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体。程笑卿震惊了。但陶洵美恳求,哀求,乃至厉声命令……最终击溃了程笑卿身为大夫的信念。
  药是程笑卿在她眼前煎好交到她手里的。
  他亲眼看见自己一生最爱的人把这碗苦水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这便是程笑卿的死因。在这份笔记里,程笑卿那个月里为何如此颓丧,以及他为何突然又抛掉原本的生计,转而在赵王府门前做个游方郎中,以及其他种种……所有的异常,在这份笔记里完全得到了解释。他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守候在陶府的门前,大概也是一种自我惩罚。
  洵美的心情,三秀懂得。且不说,若是为赵王府生下一儿半女,洵美的一生都将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单说,要为自己家族的仇人忍受产痛,以洵美的性格,她一定宁愿选择死。
  这件事,必然是程笑卿心上最沉重的负担。那就是,就算洵美最终能够逃出这个火坑,也将永远失去普通女人能享有的幸福未来。所以他守在那里,为自己的作为赎罪,选择了死……
  
  “不是这样的。”
  瓶娘忽然这么说。
  “他一定是在那里等陶小姐的……他一定是要为陶小姐报仇。”
  
  瓶娘非常相信自己找到的答案。
  那样天真的想法,三秀难以理解。她固然希望洵美能够获救,而若以程笑卿一人的力量,就想报仇,也实在是太难了。
  三秀任由瓶娘将笔记拿去翻看,自己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沉重,浑身冷如寒冰。她知道风寒要发作了。
  忽然,瓶娘问:“‘玉女金丹’是什么东西?”
  ……管他什么东西。
  三秀强撑着精神,瓶娘的面容在她眼里越来越模糊。
  瓶娘注意到三秀的异常,把笔记搁到了一边,让三秀赶快卧下休息,手还去试三秀脸颊的温度。
  “坏了。好烫!”
  瓶娘一脸焦急,不知当怎么办才好,几乎要急出眼泪来。三秀就微笑着望着她着急的模样……而连这也越来越模糊了。
  “瓶娘,”三秀的喉咙里火烧火灼,声音也沙哑了,“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说?”
  “那不重要了,你……得叫个大夫来看你。”
  “我要听。”
  三秀伸手想要拉瓶娘的衣袖,却拉了个空。
  ——连手也不听使唤了。
  她苦笑着,手颓然落在衾被上。
  不得已,三秀说:“我就是立时死了,也想听你说。”
  此时,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自己的话,只是觉得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大概在瓶娘的耳朵里,只是一句模糊的低语……
  但瓶娘似乎真的听见了。
  她像一条鱼那样转过身子,蜿蜒在三秀的身体上。
  突然的亲密举动,让三秀的视野晕眩一片。
  “……昨晚,多谢你。”
  “应该的。”三秀喃喃道,“他没了,你很难过。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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