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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口声声称呼那黑衣僧人是上师,对那僧人竟有股畏惧之意。
纪大人说话间,秋长风半蹲在尸身旁,微皱眉头道:“纪大人,验尸本是仵作的事情……”
纪大人冷哼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这事要经正常途径,肯定要惊动五军都督府那面的人……”顿了片刻,纪大人眼珠转转,又道:“听说圣上准备对北方再次用兵,正需要都督府那面准备。这些小事,我们就不必烦劳都督府,进而阻碍圣上的用兵了。”
秋长风望着尸体道:“纪大人事事为圣上着想,怪不得圣上极为喜欢。”
纪大人脸上挤出分微笑,“此乃为臣的本分之事罢了。对了,让你在寺外查的那人,可有凶手的嫌疑?”
秋长风摇摇头道:“属下详细看过,那人只是个寻常做小生意的百姓,绝不会是凶徒。”
短髭锦衣卫自从见秋长风后,就一直神色不善,闻言冷笑道:“秋千户方才留在寺外不过炷香的功夫,能详细查到什么?我看是在敷衍纪大人吧?”
纪大人回望那短髭锦衣卫一眼,再看秋长风时,脸上露出狐疑之意。
秋长风神色平静,缓缓道:“那百姓本叫张阿三,儿子叫做张虎头,固安人氏。应皇上迁都旨意来到顺天府,已入住顺天府长柳街三年之久,为人胆小懦弱,做早点生意……”
短髭锦衣卫质问道:“这些难道就能说明张阿三不是凶手?”
秋长风微笑道:“这些当然不能证明了。不过我观其衣袖裤腿,尚有盐卤未干的痕迹,想必是起早蒸馒头沾上的……我尝了下张阿三做的馒头,又白又软,手艺相当不错。”
短髭锦衣卫嘲弄道:“你说来说去,都是些琐碎的事情,这和张阿三是否为凶手何干呢?”
秋长风笑笑,“当然大有干系,一个寻常百姓如果在庆寿寺杀了人,肯定六神无主,怎能像张阿三一样还去蒸馒头做生意?既然张阿三蒸出了好馒头,证明他举止有如常日,心中无鬼,就不应该和庆寿寺的事情有关了。”
短髭锦衣卫滞住。
纪大人缓缓点头,拍拍秋长风的肩头,笑道:“长风,你果然观察入微,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好好做。”微顿片刻,问道:“怎么样,可从尸体查出了什么?”
秋长风凝望着尸体,神色略带困惑,半晌才道:“属下暂时查不出尸体的致命死因。”
纪大人皱了下眉头,不待开口,短髭锦衣卫忍不住道:“死者胸口被凶器插出个大洞,显然是因此致命,秋长风,你不要告诉我,那样还不算致命死因!”
纪大人突然回头低喝道:“孟贤,你再不住嘴,信不信我把你嘴缝起来塞粪坑里面去?”
孟贤脸色苍白,忍不住后退半步。
纪大人脸上余怒未去,转望秋长风道:“你如何判断死者胸前伤口并非致命伤呢?”
秋长风皱眉道:“看死者胸口伤痕形状、切口,应是被柄极快的短刀所刺……”
纪大人奇怪道:“你怎么肯定是短刀呢?”
秋长风缓缓抽出佩刀,将刀柄递给纪大人道:“大人,你试试用这把刀来刺悟心……”
纪大人比划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正常来说,刀身过长,应该刺不出这种角度的伤口。”
秋长风接过长刀插回刀鞘,眼中有种古怪道:“可有一点很奇怪,伤口近心脏处,一刀刺下,本该有大量的血迹流出才对。”
纪大人眼露赞许,满意道:“不错,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看尸体的伤痕周围,竟没有多少血流出,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拖长了声调,显然是在等着秋长风的解释,秋长风半晌才点头道:“不错,这一刀刺下的时候,悟心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因此才没有大量血液流出!这点很不合常理……凶手为何刺这无用的一刀呢?”
纪大人目光突然有分怪异,喃喃道:“除非这凶徒和悟心有极深的仇恨,这才会在悟心死后,又在他胸口刺上一刀。也或者是他要确定悟心的确死了,这才补上一刀……”似乎感觉解释的难尽人意,纪大人岔开话题道:“可如果悟心在被刺一刀前已死,他致命死因是什么呢?又有谁和悟心有这般深仇大恨,要冒险来庆寿寺杀他呢?”
这些问题,纪大人其实早就想到,但怎么想都是没有答案,反倒越想越是心寒。凭借他多年做事的经验,早感觉庆寿寺这看似寻常的命案中,隐藏着极为不寻常的内情。
秋长风皱着眉头,摸摸尸体的手臂,缓缓缩了回来,眼中满是惊诧。
纪大人见状忙问,“你发现了什么?”
秋长风迟疑道:“属下不敢说。”
纪大人有些不耐道:“你但说无妨。”
秋长风吸口长气,苍白的脸上露出分震骇,“属下怀疑这人……是冻死的!”
冷风袭来,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孟贤闻言,若非因为害怕纪大人发怒,早就大声指责秋长风荒谬。这种天气,雨虽沁心的凉,但怎么会是冻死人的天气?
这个秋长风,最近在锦衣卫中表现很是扎眼,不想竟得出这种荒唐的结论。孟贤想笑,蓦地见到纪大人的脸色,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从未见到纪大人有如此难看的脸色!
纪大人那一刻脸如死灰,嘴角忍不住地抽搐,眉心如刀疤的皱纹更是紧锁,甚至露出里面的一点血红!
原来那真的是道伤疤。
又是谁在纪大人额头留下的那道伤痕?
孟贤心中惊诧不已,不明白悟心就算是冻死的,纪大人为何会如此惊怖?这种表情出现在纪大人脸上,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纪大人叫做纪纲,如今身为京中锦衣卫指挥使。
京城市井有童谣说:“亲军二十二,锦衣独横行;如狼似虎卫,纪纲占头名!”
明朝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设十二卫为亲军,径直调度,而锦衣卫是十二卫中最重要的一卫,掌生杀大权,甚至可独立审杀朝臣。当年锦衣卫在洪武四大案中掀起滔天波浪,捕杀数万臣子,横行无忌,朝野失色。朱元璋后来因锦衣卫权利过重,废除了此卫,但当今永乐大帝朱棣自“靖难之役”继位后,不但将十二卫的亲军扩充到二十二卫来加强铁腕统治,而且重设锦衣卫,制衡五军都督府,锦衣卫目前的最高统领就是指挥使纪纲。
纪纲眼下身为天子朱棣的红人,为人心狠手辣,做事六亲不认,官职虽不算高,但权利极大,就算都督府、内阁、六部都要看他的脸色。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秋长风的一句话骇得如此厉害?
有风声呜咽,塔外树叶刷刷作响,好似那死者悟心正在述说自己的冤情……
许久,纪纲这才道:“你也觉得悟心是冻死的?”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森冷威严,这刻却有分嘶哑。
孟贤一旁脸色又变了下,他明白些事情,心中又有些糊涂。从方才一问得知,纪纲肯定也早看出悟心是冻死的,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问秋长风悟心的死因?纪纲从秋长风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又为什么这般恐惧?
这一件凶杀案背后隐藏的事情,似乎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多得多。
秋长风舒了一口气,带着疑惑的口气道:“不错,我觉得悟心是冻死的,因为有很多特征可证明这点。悟心尸体微蜷,身上皮肤苍白,有冻伤红斑。最奇特的就是他嘴角略带苦笑,这是冻死之人常见的表情。”
孟贤虽知道有人会冻死,但从不知道冻死的人有这多讲究,不由心中暗妒,不明白秋长风如何会知道这些?
“那他为何上身赤裸呢?”纪大人嗄声问道,眼中竟似有分惧意。
秋长风道:“这种现象也是人被冻死的反常现象,我听说……人冻死前会产生幻觉,甚至有燥热之感,因此会脱衣。可有点属下实在想不明白,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冻死?”
纪纲神色竟有些恍惚,才待说些什么,楼梯口脚步声急促,姚三思跑上来道:“纪大人,都督府来人要见上师。”
纪纲恢复了平日的阴森,喝道:“上师不宜见客……”向黑衣僧人望了眼,压低声音道:“孟贤,你挡住他们,等我禀告上师再说。”他急急走到那黑衣僧人的身边,低声道:“上师,都督府来人了。为了……不妨碍上师清修,下官想让他们回去……”
黑衣僧人也不转身,喃喃道:“到了尽头,还能回去吗?”僧人的声音极为的低沉,平静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可让人听了,又觉得那不起波澜的声音中,有着无尽的波涛。
纪纲皱眉,思索黑衣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顺天府,能让纪纲陪着小心、琢磨心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皇帝朱棣,另外一个就是眼前的黑衣僧人。
就在这时,楼梯口有人道:“原来纪大人在此,怪不得……怪不得……”
纪纲霍然扭头,才待呵斥孟贤办事不利,竟放人入塔,可见到楼梯口那人,突然堆出了笑容道:“原来是杨大人和徐都督到了,想不到,想不到……”
楼梯口站着两人,左手那人仪表堂堂,顾盼自雄,右手那人神色清朗,长须飘逸,年轻时想必曾是个极具魅力的男子。
那长须之人笑道:“纪大人有什么想不到呢?”
纪纲望着那长须男子,挤出笑容道:“杨学士又有什么怪不得呢?”纪纲眼下身为锦衣卫第一人,寻常官员并不放在眼中,可见到眼前的两人,心中却带分警惕。
纪纲认得那顾盼自雄之人叫做徐钦,是开国功臣徐达之孙,眼下身为五军提督府的都督,掌顺天府的军权。
五军提督府和锦衣卫素来泾渭分明,明争暗斗,彼此不服对手,纪纲见到徐钦赶来,明里招呼,暗地骂娘,知道徐钦若知庆寿寺发生了凶案,肯定会和他争抢查案。
这案子太不简单!
先不说悟心死因蹊跷,引发纪纲埋藏多年的一个困惑,单说这案子发生在庆寿寺,纪纲就不能不争取抢先破案。
庆寿寺是大明国寺,在朱棣心目中极为重要,但眼下庆寿寺最重要的却是那黑衣僧人。
黑衣僧人叫做姚广孝。
姚广孝是庆寿寺的主持,法号道衍,一直都是亦僧亦道的打扮。少有人知道,他为何会这种装束,纪纲也不敢问。
寻常一个主持,最多不过掌管一寺僧人,在纪纲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姚广孝这个主持,却可说是天底下,甚至古往今来最有权势的主持。
因为他主持的是天下!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中,亲自谋划,帮助天子朱棣取了天下。
当年朱棣之侄,也就是朱元璋之孙朱允炆登基后,削藩巩固政权,对众多叔伯抢先下手,将一帮叔伯不是囚禁京城就是流放他乡,最后要对朱棣下手时,朱棣忍无可忍,以“靖难”之名兴兵夺权。
当时朱允炆拥兵百万,而朱棣只有几万亲兵。
可就是这几万亲兵,在姚广孝的策划下,击垮朱允炆百万雄兵,直杀到应天府南京城,杀得朱允炆丢盔卸甲,杀得朱允炆下落不明,杀得大明又立出个永乐大帝。
朱棣视姚广孝亦师亦友,对于姚广孝的要求,从未拒绝。
因此也可以说,姚广孝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朱棣的决定。姚广孝要让纪纲死,纪纲就算身为锦衣卫第一人,也得死!
就是这样一个人,纪纲怎能不刻意巴结?
这里发生了凶杀案,纪纲怎能不竭尽心力的破案?
可当年朱棣是燕王的时候,姚广孝就是庆寿寺主持。如今朱棣已是大明天子,可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姚广孝还是庆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