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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看到药店我去买药。”安谙声音里带着痛惜,“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不带胃药?”听着他语气里的痛惜,我耳边不断回响着小诺刚刚的话,四处流浪,四处流浪。安谙,这三年你都在四处流浪么。
吐到后来不再有胃液和胆汁能够吐出,只是一口口口水随着剧烈持续干呕所致的痉挛止也止不住地顺着嘴角溢出。我勾头对着购物袋,鼻涕混着眼泪挂在鼻尖,一半滴在购物袋里一半漫在腮边。太阳眼镜镜片上也糊满泪水。这不是伤痛的泪水,只是呕吐挤逼眼眶所致的泪水。鼻腔里全是反上来的胃液和胆汁涩辣酸馊,我一下下吸着鼻子将鼻腔里涩辣酸馊的胃液和胆汁吸进嘴里再一口口吐出。我已然如此狼狈,不在乎再狼狈一些,而即便我不想再狼狈一些也总要我能做到才好。
小诺这时也跑过来,递过一瓶饮料,毫不嫌弃地蹲下来焦急对我道,“旖旖姐,喝点水漱漱口吧。”我接过饮料,胳臂抬起瞬间身体失衡险险歪跌在地,安谙一手扶住我肩膀。另一侧肩膀被小诺扶住。我抖抖地凑口喝一口饮料,漱口吐掉。痉挛未止,阵阵未止痉挛中我咬不住牙关,残余口水溢过咬不住的牙关细长晶莹悬在唇边。
“安谙,一会事情完了我们带旖旖姐去医院看看吧。”小诺着急地道,“旖旖姐的胃病看上去不轻呢。”
“嗯。”安谙应着。十指用力扣住我肩膀,这么用力,这么用力我可不可以奢想成他对我仍然有怜惜。他另一只手递过一张面巾纸。我接过面巾纸擤鼻子,一张不够安谙又递过一张,再一张擤完安谙又递过一张,我稍抬起太阳眼镜擦眼睛擦挂在腮边的眼泪口水,看着面巾纸上红红粉粉全是眼泪冲掉的残妆,垂头苦笑。
我还能怎么再狼狈。
如果这都不算爱
见我擦好脸安谙低声问,“能走么?”欲拿过我手里的购物袋,我偏身躲过攥住不放,“脏。”我轻声道。虽然没有什么呕吐物,可是胃液混着胆汁阵阵酸馊气味直冲鼻端。他不说话,手上加力一把夺过购物袋,扶我站起。转头对小诺道,“你去开车门。”小诺“哦”一声小跑到车边打开后车门。安谙一手挽着我手臂,一手扶揽住我腰,慢慢向牧马人走去。三年前簇新的牧马人三年后的现在已带沧桑,这样沧桑原来你一直载着他流浪。
“坐前面吧。”他说。
我摇摇头,“我想在后面躺一下。”前面还是留给小诺吧。那是她的专属座位,就像当初我和莫漠同坐安谙的车,莫漠永远坐后面,而把附驾的位子留给我。如今,我也不想僭越。
他也不再坚持,走到车边放开我,小诺连忙过来扶住我,关切道,“旖旖姐你好些没好些没?旖旖姐你是不是冷呀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努力对她笑,“没事小诺,刚吐过是这样。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旖旖姐胃不好得小心慢慢养着你胃病这么重……”小诺不再说下去,我看着她眼眸中真切的关怀,心里亦漾满真切的感动。
转头看安谙,他刚把购物袋扔进路边垃圾筒,回来把座椅上的食物饮料和我的包规整在座椅下面,打开后备箱翻出一件外套折成一卷放在座椅另一端。看着他伸手过来欲从小诺手里接扶过我,我微缓摇头,自己坐进车里。
“躺下吧。”他探身进来道。手轻按我肩欲扶我躺倒。我不动,抬头默看他。曾经我们那么亲密,亦曾有过缠绵,可是如今,安谙,我不再能够在你的注视下躺倒,即使只是因为身体上的难受躺倒在你车的后排座椅。三年时间改变的不只是你我间的关系,亦改变了三年前熟稔亲昵的无拘。而心灵的拘禁如何就不是行为的拘束。
不过霎那,他就读懂了我的意思,尽管他看不到太阳眼镜遮蔽下的我的眼。他不再说话。又去后备箱里翻出一件外套盖在我身上。没有叹息。我亦不再看他的脸。他只是默默关上车门,和小诺各自上车坐好。
车子重新启动,我倚侧在车座里,身上盖着他的衣服。衣服上没有阳光没有洗衣液的味道,也没有他身上的味道,就只是一脉淡淡杂物的味道,橡胶皮革还有纸张干爽的味道。三年流浪,牧马人的后备箱里一定装着很多东西吧。
小诺连说话声音都是轻而小心的,“放点音乐吧,旖旖姐会舒服一些。”多么细心的孩子。安谙,她一定对你很好,很会关心你。比我对你好,比我懂得怎样关心你。
没听见安谙的回答,只是音乐片刻后轻柔响起。从梅里雪山夜晚蓝色苍穹下星光般的主题开始。我想起三年前在杭州安导闲置房子里与安谙共度的每一天。
因为初见时我说我喜欢吃笋,几天后他在我去打工时候给我做的第一顿饭竟然全部是笋,冬笋炖肉,凉拌笋丝,草菇烧笋,肉末炒双笋,还有一大碗玉米笋鸡蛋汤。面对到家后我望着餐桌的一脸惊奇他笑着说怎么样敢不敢尝尝放心没放蒙汗药。
我说你好不好的干吗做饭给我吃?说吧是不是想让我给你补课?那也不用做这么多啊吃不了多浪费!
他仍然笑着望我那你吃还是不吃呢?
我一边拈起筷子一边疑惑道你确定你不是叫的外卖再装在盘子里作作样子?然后在他的切切连连声中我吃下此生第一口他做的饭菜。
那么好吃。好吃得他在对面看着我问我还喜欢吃什么菜,我全无心肝一边吃菜一边说鸡汤豆芽吧,耷着的眼皮连抬都没有抬一下。
第二天我回家时就看到了一大盘鸡汤豆芽,每一根豆芽都掐头截尾只留肥美嫩白的中段。厨房里煲着汤,我闻着味儿走到厨房问是什么汤这么香。他说鸡汤啊,煲了一天,一部分炒豆芽剩下一部分加了点小白菜。看着他盛好汤我说我端吧。他说不用,烫。笑笑看我一眼又说烫到你手我可赔不起,你那可是音乐家的手。
鸡汤豆芽很好吃。比记忆里哈尔滨春兰鸡馆的都好吃。而掐头截尾的豆芽更是爽脆细滑。好吃得我只顾埋头痛吃全然没有想到,他是怎样用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时间,静静细心地将每一根豆芽掐头截尾。
他又知道我喜欢吃蒸饺子而且是鱼肉馅儿的蒸饺子。因为某个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演乌苏里江渔民拖鱼上岸时候他说这鱼这么大怎么吃啊。我随口说包饺子吃啊把鱼肉剔下来抹净毛刺儿少放一点点葱花蒸着吃可香了。那之后没几天他就给我包了一顿鲤鱼馅的蒸饺子。南方人其实不怎么吃饺子吃也很少吃蒸饺子。所以他别的菜做得好可是饺子包得很不好,有的大有的小不管大小都细细长长没多少褶儿看得我直笑说像驴耳朵。吃到嘴里又说面太稀太软蒸饺子得面和得硬整一点干一点才好吃。不过馅儿倒是不错非常不错你是买的活鲤鱼吗安谙我问他。
安谙笑着不说话坐在对面看我吃,一点不气我嫌东又嫌西。而他亦非只给我包过那么一顿蒸饺子,再后来他包给我的饺子愈来愈均匀愈来愈漂亮。面也和得刚刚好。
现在想想我真是没心肝什么都不会做嘴还那么刁。包顿饺子多不易以前我妈妈每次包饺子都要忙上大半天。他却能一顿一顿包给我吃。
很快他知道我胃不好,再吃饭时就着意叮嘱我吃慢点。他厨艺那么好,每一道菜我都爱吃每一道菜又都是我爱吃的,吃上就放不下筷子,他就在我吃得差不多时来抢我筷子,要我不要吃太饱。
每天我从打工的酒店收工他都来接我。每天我到家时厨房里都放着洗净切好的菜,我洗手换衣服的工夫他麻利炒好,炖的菜也迅速热好。他又买了电饭煲和电汤煲,必是临出门就都煲上,我洗完手换完衣服坐在餐桌前一切都摆好,饭热汤香。
饭后半小时他让我吃水果。我说我喜欢吃苹果。他就每天都为我削一只苹果。我说苹果干吗还要削皮我从来都直接洗洗就吃的。他说那是因为你不会削皮吧。说时一只苹果利落削好一切两半笑笑地递一半给我。我说干吗只给我半只。他说你胃不好不能吃太多半只正正好。然后他吃那另半只边吃边笑着望我。这是我们每天的保留节目。每天他都削一只苹果一半他吃一半给我我们一起分吃一只苹果时他坐在对面笑着望我。
他来之前我几乎从不吃早饭。起床随便洗漱一下就赶去学校。他来后每天我都有早饭吃。有时是楼下卖的现成早点,大多是他煲的稀粥炒的清淡小菜和双面煎鸡蛋。他说胃不好早饭一定要吃而且只宜吃中餐。他每天都为我准备早饭我却一直没有意识到他向来都是晚睡那么早起来大概每天只睡三小时。
他对我那么好。每一顿晚饭都绝不糊弄。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听说过那句谁说的什么什么君子远疱厨。我说安谙你不要做饭给我了又累又麻烦咱们随便对付一口就得了,要不你自己爱吃什么就做点吃我还煮速食面,我可不想你整天耗在厨房里只为做顿饭。
他说我乐意好不好有钱难买我乐意好不好!说时有气恼。
他开始做饭给我吃的第一个周末,白天我不用去实验室也不用去打工,我进厨房看着择洗菜蔬准备午饭的安谙说我该做点什么呢?安谙斜睨着我笑笑地说你会做什么呢?我说我没正经做过饭我只会煮速食面不过我可以学我这个人很好学。安谙哦道那你把这几个西红柿切了吧。却在我拿起菜刀对着西红柿横比竖量不知如何下刀时候一把握住我拿刀的手说还是算了吧看你拿刀的样子都吓人你还是别试了切坏了你的手我不仅要伺候你还得养你。
他握住我拿刀的手后一时没有放开我,就那样近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那时我已经开始喜欢他但我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懂事的小弟弟。我从来没有亦没敢想过他对我的,却是爱。
如果这都不算爱。还有什么算是爱。
他对我那么好,每一件事情都为我想到,从来不要求我回报。而我一直认为这是他当为,从来没想过要回报。
乐声开始转急,由流冰澈雪般的清婉到电闪雷鸣的骤雨霹雹。我想起云南八天他怎样忧伤笑着一路伴我,从丽江到梅里,从泸沽湖到香格里拉,直至回到广州他的黯然远走。四处流浪,边走边写。别后三年我走过很多地方,别后三年他亦走过很多地方。别后这三年里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只是为了工作和学习,别后这三年里他走过那么多地方他不说小诺不知我却能理解。
心灵的放逐。
请你们忘记我之前所说的我的心灵的放逐。
因为安谙,这三年里的四处流浪是一种更彻底的放逐。与他相比,我所谓的放逐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悔悟与惩罚。
乐声行进到这里我听见小诺一叠声在嘟哝,“我让你放点音乐不是让你放这张呀!你怎么还听这张碟子呀?你怎么老听这一张碟子呀?从我认识你那天你就翻来覆去在听这碟子!换一张不行吗?你没别的碟子么?这是什么呀?轻音乐么?一点都不好听!旖旖姐听着能休息好么?多闹心的曲子呀!!!”
安谙默默开车不说话。
我蜷起身子躺倒在椅颈下枕着他外套这件外套上一样没有他身上的味道,肘臂掩住脸,死命忍泣中我任泪流成海。
这闹心的曲子是图雷克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呵。安谙当年说听不懂不理解的图雷克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呵。第一小节我就已听出的图雷克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呵。比古尔德激情四溢的演奏另有一番清幽意韵的《哥德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