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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总比我这样子好,连一餐饭钱都默算不出。”
“你以为人家这么多年书念下来只是为默算一餐饭钱么?”安谙这时淡笑着接口。没有戏谑,没有讥讽,就只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一句对小诺的笑言,却直直刺到我心里,因为他说我是“人家”。
胃又开始搐痛,新一轮的搐痛,我忍着胃部这新一轮的搐痛努力微笑着,不打算接口亦不知如何接口也努力微笑着。我怕安谙某一刻再在后视镜里看我,怕他看见我黯淡灰败面色上的惨伤。
手机又响。我不再恐慌。我于他而言已经是“人家”了,还有什么好恐慌。我怎样都与他无关了。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做张做势,还有什么好恐慌。
这次是邵正华,问我在干吗没什么事吧有事的话晚点回去没关系。我淡淡应着,告诉他我在送安师母去下葬的路上这边事情完了就回去。他想想又道什么时候回去告诉他他去机场接我。我说到时再说吧。收线。这次收线后我没有再看后视镜。即使安谙未必会再在后视镜里看我。
小诺已转回身,跟安谙叽叽咯咯说着她正在看的书,“一点都不好看!老师还非要让我们看!啰哩啰嗦的,情节推动巨慢,就只是作者在那回忆啊絮叨啊感慨啊,睡醒过来的刹那都要废话好多字!一顿晚餐写了一百多页!一次晚宴居然占了半卷书!真是崩溃!”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书,只是听到安谙温和地笑着,“嗯,普鲁斯特是意识流的大师,阅读他不能从读故事的角度去读,他侧重的是对时间的描述。”
“那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呢?”小诺不解,“真不明白这种小说有什么好看!”
安谙转眸看一眼小诺,淡淡笑一笑,“小诺,你到底有没有在看?”
“我看不下去嘛。”小诺嘟嘴,“这种小说要是放到现在,不知道会不会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即使出版了,恐怕初版都卖不完。”
安谙仍然淡淡笑着,“你看不下去是因为你太新,这样一部小说放在现在出如果卖不出去是因为现在大多数人都太新。你们喜欢新的体验新的事物。一部小说情节不跌宕不奇突就不再往下看,上一章和下一章如果没有转换场景也不再耐烦往下看……就像你的手机,我每次见你你的手机都与上一次的不同,每一次换的新款都有最新推出的功能,即使那些新的功能并不实用也很少用。你喜欢与时俱进,具体到你用的手机。可是与时俱进往往是遗忘的代名词……”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握手成拳,或许是“手机”这两个字第一次从安谙嘴里吐出的时候。脸颊亦已热烫起来。我不由自主抬起头,后视镜里安谙幽邃深眸正在望着我。虽然他看不到太阳眼镜遮蔽下的我的双眼,可是视线与他相对的瞬间我紧握的双拳积满汗水。是的我的确是不想遗忘。安谙你看出来了对么,从我一直没有换的手机看出来了对么。我突然不再感到适才被安谙看到我仍在用三年前那部他买给我的手机的仓皇。原本就是我对不起你。所以我不想遗忘,遗忘我对你的对不起。那么给你看出也没什么关系。原本就是我对不起你。
“可是你不想想我多久才能见你一次。倒怪起人家手机换得频繁。”小诺颇有几分幽怨地道。
后视镜里安谙移开眼睛。我也掉头看着窗外。安谙轻轻笑着对小诺道,“我哪里有怪你。喜欢新东西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
“可是普鲁斯特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呢?”小诺重新提起刚刚的话题。
“嗯,他想表达的是,”看不到他此刻的眼神我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寂寥,“每个人其实都是自己的过去与记忆的囚徒,过去就是一个无形的囚笼,人们往往愿意沉缅其中,不愿挣脱。”
我默默咀嚼他这句话,车窗外绿化带草绿花红,看在眼里却只是惨然。安谙,这是普鲁斯特想表达的还是你想说的?安谙,我就是那个囚徒,可我不希望你也是。
小诺幽幽接口,柔甜嗓音竟也带出几分寂寥,“可是‘过去’既然叫‘过去’就总是要过去的。没有人会永远活在‘过去’里。”
“嗯,你这话让我想起莫洛亚曾说过的一段话,他说,‘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本想执著地眷念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却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我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甚至一起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
泪意涌起却只是泪意,眼眶胀热酸辣却没有眼泪。惨然到极处我已不再觉得惨然。如果遗忘能够令你解脱,我请你,遗忘掉所有,安谙。
安谙却缓缓接着又道,“所以普鲁斯特想用书写这种形式与遗忘抗争。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人、总会有一些人,不愿意遗忘,即使长久沉缅在记忆里会令自己无比痛苦,也不愿意遗忘。就像一个叫梭拉的法国人说的那样,‘普鲁斯特表达的是人类最低限度的希望。’我们可以一无所有,但是不能没有记忆,即使那些记忆极其痛苦,可是如果没有了记忆,我们就连最后的归宿也都将失去。”
眼泪终于还是流下。安谙,我可不可以将你这话视为我的归宿与安慰。我已不再奢求你的爱与原谅。面对你的纯澈我甚至连祈求原谅都觉得羞愧。可是安谙如果你说这话是想告诉我你也没有遗忘,那么即使我无从说出我的感激我也想在心里默默地告诉你,我感激你,安谙。但我也请你忘记我。如你所说那些记忆极其痛苦,而那些极其痛苦的记忆全部是源自于我,那就让我来承受这份痛苦吧。我请你,忘记我,忘记那些痛苦。
小诺静默半刻,声线突然提高一些,语气里刻意的欢快那么明显我却希望她能用这刻意的欢快感染亦静默的安谙,“唉呀不说普鲁斯特了!好闷的一个人!说说更恐怖的小说吧!”
“嗯,什么小说呢?”安谙果然漾起淡淡笑意问小诺,“不会是《尤利西斯》吧?”
“不是!”小诺用力道,“那么超级恐怖的作品老师还没安排我们看呢!我想大概是想留在最后对我们做最彻底的摧残!”
安谙轻笑出声,笑声中竟带出几分宠溺般的无奈,“你呀你呀真是让我无语。”而我在他这轻笑声中亦止住了眼泪。多么好。他终于又笑了。我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子笑下去。我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于这一刻感到无比安慰。尽管这安慰混杂着我不愿正视的失落,可我真是觉得安慰。
“到底是什么小说呢?”安谙继续轻笑着问。
“《城堡》!”小诺咬牙切齿道,“我看得几乎要疯掉!后半段全是对话,乱七八糟不知所谓!”
“什么乱七八糟不知所谓,那叫众声喧哗式展呈手法。”安谙温言道。
“哦,是卡夫卡写的就叫众声喧哗式展呈手法,就有名目,那为什么我以前写的编编又说全是对话没内涵?”小诺孩子似的赌气道,“害我现在都不敢在小说里写太多对话,就怕再被编编说没内涵!”
“《城堡》里不全是对话的,你不要只看后半段忽略前面。”安谙依然温和在笑,“你以前写的小说可是从头到尾全是对话,而且还尽是‘哦,这样啊’,‘嗯,好啊’,要不就是‘啊,我知道了’这种……”
“哪有哪有?”小诺娇嗔,“不全是那些啦!”
“嗯,现在不全是那些了。”安谙笑。
“那亦舒呢?亦舒的小说不也从头到尾都是对话?”小诺不服气。
“等你写到亦舒或卡夫卡那样名气,就没人再说你了。怎样都是风格。”
小诺侧头看安谙,“就像你吗?故事不写完也是风格,也是留白?”
“是啊是啊。”安谙笑着亦侧头看小诺,“每次说到最后都扯到我头上。下次不跟你说了。”
“不要不要嘛!你是我文学方面的榜样与偶像嗳!你不教诲引领我我会迷失方向的!”小诺挽住安谙握手档的胳臂,巧笑撒娇。
我转头默默看着他们,想起以前我也曾跟安谙这样子撒娇。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
“旖旖姐,你喜欢看小说么?”小诺突然回身问我,手仍挽着安谙握手档的胳臂。
我怔了怔,微笑,“我不太有时间看小说。”想想问,“你也写小说么,小诺?”
“写得不好啦。”小诺羞赧笑道,羞赧中又有几分小小骄傲,“我以前写同人,现在写古言。”
我愕然,完全不明白她说的“同人”与“古言”是什么意思。“古言”,文言文体的小说么?不过,应该都是与文学有关的书吧。不由黯然,果然是人以群分么,眼前的小诺,还有曾经见过的那个小雅,安谙,你还是跟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更有共同语言吧。如同我跟董翩。而无法爱上董翩是我的问题。安谙,你爱小诺么?
但不管怎么黯然我也总得应答,“小诺,书店有卖你的书么?等我回去买来看。”我笑道。虽然我看不进去任何文学书,但我知道那一定都是好的。而小诺你是安谙的朋友,甚至是他的爱人,即使你写的书我一样也看不进去我也会找来努力地看,就像后来我找小雅的书看一样。我愿意试着去了解你们,即使只是文字意义上的了解,如此我就好像部分了解了安谙。我不是文人,我没有文人间的相轻,我甚至连中国四大名著都没有看过,我这一生也不奢望自己能在文字上有什么素养,但我敬重羡慕别人能书写美好文字,所以,无论是你还是小雅还是安谙,你们的书,和任何其它美好文字,我都愿意谦卑仰望。
“不要不要啦旖旖姐,我写得一点都不好。你还是看他的书吧。”小诺笑着望安谙,脸上满是与荣有焉的骄傲。
“嗯,我都看。”我努力让自己继续保持微笑,“小诺你还在念书吧?真了不起,一边念书还能一边写东西。”我由衷赞叹。
“我是瞎写着玩的。跟他比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写字。而且旖旖姐你不知道,现在中文系毕业的很难找到好工作,我想如果我真的能一直写下去,还愈写愈好,就学他,毕业后带着简单的行囊,边走边写,四处流浪。”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搐痛再也难以维持住脸上的笑意,小诺最后说的几个字像一把带着锯齿的利刃猛然插入胃里一下下翻绞着我的胃。这么痛,这么痛已经不是意志所能控制,“停下车好么,安谙。”如果我还有最后一丝力气,我的力气不过是让自己不呻吟出声,不让自己再次流下眼泪。
安谙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缓顿迟疑,甚至也没有看后面有没有车就极迅速的把车开靠到路边,车胎擦划过地面长长一声“吱”叫,我好像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这叫漂移。车停下,我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倒在座椅上,然后拿着空了的购物袋打开车门跳下车,跑到人行道上的草丛边,蹲下身子对着购物袋开始呕吐。胃里没有东西可吐。我吐出来的不过是一口一口的胃液和胆汁,还有我无法表述无法承负的烈痛。
背上有温暖大手轻轻在拍,我知道这一定是安谙的手,我记得他手轻轻拍在我背上的感觉,“带药了么?”他轻声在我耳边问。
我摇头,胃液混着胆汁一口一口呕出,眼泪鼻涕也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我说不出话,只能摇头。我说不出话,只能这样子一口一口呕吐,恨不得把心吐出来方才痛快。
“等下看到药店我去买药。”安谙声音里带着痛惜,“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