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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出神,不提防柳西楼取了他的书。
“在念什麽?”
柳西楼看封皮上的题字: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李扶收拢坐姿。
柳西楼抬头。
“师兄这时读佛经,是为常庆师兄所说之事中的小公子超度麽?”
李扶看他。
柳西楼将经书奉还。
“正如师兄所料,我亦有不解,请师兄指教。”
李扶略皱了眉头。
他往日喜怒不形於色,这时微微拢起眉端,於是平稳的面相便带出一丝波澜。比寻常惯於大忧大喜之人更微妙而生动。
柳西楼略微正了正身姿,严肃道。
“请师兄告知我,世上真有妖吗?”
李扶不动。
他拢上的眉并未舒展开来,只是和缓道。
“妖物只在心中。”
柳西楼前倾。
“是说心中无妖,则世间无妖的道理麽?”
李扶沈吟。
过了一会儿他道。
“妖者为何?”
柳西楼不答。
於是他自答道。
“妖者,异於常理之事也。”
他道。
“可何为常理?不过我等以常见之事规以未见之事也。”
他徐徐道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加以女字却以妖娆解,附於鬼怪异态之形。其源不过我等以常见之事与未解之事加以辨别,强加其意而已。”
柳西楼沈吟半晌。
“那以师兄所言,夭为本体,女为迷雾,左右只是人心?”
李扶双目垂下。
柳西楼道。
“那麽今日常庆师兄之事,何又为本体,何又为迷雾?左右的又是什麽样的人心?”
李扶向他面上看去。柳西楼眼光并不放松,清清亮亮,咄咄逼人。
少有人能这样受李扶直视,往往便在他清净无欲的目光中回避了。柳西楼这时以求教之态承受他的目光,李扶与他对视良久,竟是苦笑。
“师弟想知道什麽?”
这是常庆问过的话。
这次柳西楼却是道。
“世上真有妖怪麽?”
这也是他刚刚问过李扶的话。
李扶沈默半晌,忽然轻叹一声,并无什麽出奇的面孔在灯影下柔和开来。
“譬如说……”
柳西楼凝神静听。
“譬如说,常庆所说之事。”
他开始缓缓道。
“世人所知,不过一件勒索拐卖的旧事。但身为事中人……两位公子的心中所想为何,却并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而这些外人不知的心思,便是使夭而成妖的迷雾了。”
他语气仍然缓慢,但连续不断,如同寺内的诵经声。
“世人只知小公子聪慧,得了双亲欢心,大公子前程不保,焉知大公子可能并不怨恨。
“世人只知小公子尊重兄长,却不知他也许心性冷漠,对大公子未必存了仁厚之心。”
他停了一停。
“……如小公子那样的身世,出生起便锦衣玉食,得双亲宠爱。於他而言,所得想必皆是当然的。他并不知这些珍贵,也不知有些人为此痛苦不堪。他从小认字,老师都夸奖早慧,他也不知有些人失去了师长瞩目,需何以自学图强。”
他道。
“师长教之以书写,他便学之以书写。师长教之以礼节,他便习之以礼节。也许需到他亲眼见到种下心魔之人的挣扎,才会知道人心纠结,知道平凡人如何产生怨毒。”
他似结语般述说。
“这便成为人所不知的迷障。”
灯花在窗缝窜进来的乱风中跳动,李扶目如止水,良久,似乎只是静思,外界之物再也无法进入他心中。
“那麽……如果我刚才所说是一种本体,附著的迷雾又是如何的呢?”
他道。
“比如以侧室而言,她出身寒微,只因生子才得了侧室的名分。侧室对亲子必定严厉教导,望他励精图治,长大成材。亲子却因嫡子的出世顿失前程,於她是至大的打击。如若亲子竟还不计这些,与嫡子相亲相爱。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柳西楼道。
“必将更加怨恨了。”
李扶道。
“她更怨恨。”
又道。
“大公子知道自己使娘亲痛苦,也是更剧烈的痛苦。”
略微停顿。
“侧室入魔,使大公子痛苦,但小公子无辜,他又不能让侧室将怨念加诸到小公子身上。於是十岁的孩童,陷入两难的境地。”
柳西楼道。
“只有十岁吗?”
李扶道。
“大公子比小公子早五年出生,我们假设是那件不幸之事发生之时,那时小公子神童之名已然传遍乡里,而侧室心中累积的怨恨也达到了无法排遣的地步。这时夹在中间的大公子,只有十岁。虽然不在世人眼中,却是他母亲唯一可以抒解心绪之人。……在失宠之子的身上造成什麽伤痕,仆人师长也总是不会发觉的。”
北风呼啸,划过纸窗。
“当然我们只是假设是这样。”
李扶道。
柳西楼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侧头沈思。
窗扑楞楞响。
“那麽後来呢?”
李扶似乎微微笑了笑。
“後来自然发生了那不幸的事。”
他道。
“其实事情的疑团也在这里。以那户人家的势力,何以会搜遍全城仍找不到贼人的下落?收不到信,暗地里也有寻查,为何没有结果,落到後来的地步?”
柳西楼道。
“家贼难防。”
李扶微微笑。
“怎样的家贼?”
柳西楼道。
“是……侧室吧?”
李扶垂目笑叹。
“师弟天资聪颖……刚才已经猜到了吧。”
柳西楼默不作声。
李扶道。
“那亲戚初来乍到,有什麽本事可以在城里不为人所知的藏匿数天呢?必定有另一个接应他的人。”
他停了停又道。
“最安全的地方,莫过於就在那宅中。被打入冷宫的庶出一房,在这天下大乱的时节,更没有人来。”
风更大了,即使闭紧了所有的窗,仍然有乱风吹在两人颈上。当日那小公子被绑在侧室房中,是否也有这样的寒风?
柳西楼仍是低头不语。李扶却像在闲谈了,只是将自己的推测徐徐说下去。
“接下来便好猜了。那男人只是想要钱财,可侧室却想要小公子的性命。那封书信,要写下来却交不到老爷夫人那里,其实有多种办法,因为那男人不能露面,一切只能听从侧室的安排而已。”
“於是……”
“於是,当数天过去,侧室催促男人动手时,男人胆小怕死,侧室却不能後退了。”
柳西楼皱眉。
“是侧室切下了小公子的手指?”
李扶道。
“这也未可知……”
他道。
“只是这男人生死不论,却不能让他自行逃去说出他们的合谋,侧室应该是这样想的。如伤了小公子肢体,男人也只得死了心,这样没用的男人再寻机杀了便是。而小公子人小,暂时不杀,安置也是可以的。侧室就是这样想的吧。”
他道。
“一个人做下这样的大事,只是为了她儿子的前程,也是用心良苦的。”
“儿子?”
李扶笑。
“再深的怨毒也不能使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妇人犯下这样的罪行。无非是身为母亲的偏执而已……”
他淡淡道。
“大公子也是知道的……因此即使知情,也无法向外面告说。”
“原来如此。”
柳西楼道。
“这才是小公子回来後大公子为何怕他的缘故。”
风声渐响,北风呼啸著把灯火吹斜,两人的影子照在窗上说无形却有形,有形而不定。
“那後来呢?”
柳西楼问。
李扶奇怪。
“如刚才所说,夭为本体,其余无非附著之上的迷雾。我以我之见解述说,师弟又怎知不是另一层迷雾呢?”
柳西楼托腮。
“纵使如此……”
李扶道。
“如果事实发生,那一切推测都有凭据。但市井谣传,至常庆不知已有几重变化。再以常理推测,不过如捕风、捉影,於事实的真相并无益处。更何况谣传多有杜撰,也许只是空穴来风,如今日常庆般打发无聊,那便更没有本体了,本体只是‘趣’,那麽师弟这样寻根就底,又有什麽意味呢?”
柳西楼笑道。
“那是我无趣了。”
李扶温和道。
“举试在即,师弟天资纵好,於这些怪谈上花费精力,总是不妥当的。”
柳西楼往矮几上趴了趴。
“可我总觉得常庆师兄说的不对。”
李扶问。
“哪里不对?”
柳西楼道。
“他说小公子化妖後生的是那些轻薄之徒的孩子,我认为不是。”
李扶道。
“那师弟以为是何人的呢?”
柳西楼道。
“自然是他兄长的,若要报复兄长,还有什麽使得兄长与妖物相通,诞下孽子更使他痛苦的呢?”
柳西楼语音清亮,这番话若不考虑语意,入耳正如他灯下的双瞳使人愉悦。
李扶竟哑口无言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
“可他们是亲生兄弟……”
柳西楼道。
“这又有什麽?女娲与伏羲结为夫妻,前朝宁宗与长佳长公主有情,这都是人所共知的。”
李扶扶额。
“女娲与伏羲开天劈地,繁衍子孙,不可以凡人伦常束缚。宁宗姐弟混乱纲常,误国误己,才使前朝三百年基业如衰草凋零,正是两人逆伦的恶果。”
柳西楼道。
“总之大公子必定是爱慕小公子的,不然不会接纳他回家中。”
李扶摇头。
“断指铁证如山,何需其他呢?”
柳西楼道。
“只是断指,如何证明?”
李扶微笑。
“那在当时,侧室断下小公子之指时,又如何使人知道?”
柳西楼“咦”了一声。
李扶叹。
“总有些记号在上面的,断的是哪一指,是否真是那小公子,总有些只有双亲才知道的表记。”
柳西楼一楞。
这时李扶又道。
“何况所谓生子,说不定只是耸人听闻。”
他道。
“那房中混乱,侍女怎能看得真切?”
“咦?”
“有人惊叫,有人流产,气味令人作呕。余下种种,不过慌乱之人口述而已。”
“师兄是说……”
李扶道。
“那大公子也该成年了吧,讨几房侍妾,或与哪个侍女通好,如若该女与大公子起了争执……”
柳西楼恍然。
“原来是大公子和妾室的孩子。”
李扶略微笑了笑。
“我并没有这样说。”
书页在桌上随著灯影翻卷,动的是灯还是影?
“小公子回家,与大公子之间有什麽隔阂,而怀孕的侍妾不知什麽原因也在其中,三人同室,最後侍妾流产,路过的小婢受到惊吓而传出逸闻。这难道不是比什麽男子生子更容易使人信服吗……”
他未说完,柳西楼已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