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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越的手一顿,隔着氤氲蒸汽望着对面的男人,那人正在埋头吃蒸饺,小心翼翼地咬开饺子后,用薄薄的嘴唇一抿晶莹的饺子皮,再吮吸去融和在馅里的皮冻,姿势非常优雅。
可苏越此时却觉得,能这样随意地说出这般决绝的话,这个人的薄情,恐怕不比自己逊色一分一毫。
“……怎么了?”觉察到苏越的沉默,易洛迦抬起头看着他,“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苏越清清冷冷地笑了,“只是觉得平西爵果然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看得倒也通透。”
“我倒是想看不通透呢,可是在宫廷宦海陷着,你还能信什么情爱之事么?”易洛迦淡淡道,“你难道还会再去信什么,是了,你会去信那句可笑的……上邪,吾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吗?”
苏越静默一会儿,心里沙沙地落过那些枯槁的红枫,他曾经是信的,在遇到林瑞哲的那一刻,看着那个少年温和如水的笑容,他真的很虔诚很虔诚的信过,可是如今,他坐在易洛迦面前,有些自嘲地笑了:“不信,写这诗的人是骗子,信着诗的人是傻子。你我都不笨,自然是不再会被这痴言诳语给蒙骗了。”
易洛迦浅抿着嘴唇微笑起来,苏越突然觉得他那头柔顺的金发姿势此刻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冷。
菜上全之后,易洛迦又要了两坛酒,苏越伤病未愈,本是不能喝的,可是他偏要喝,易洛迦也拦不住他。
推杯换盏之间,苏越问道:“易洛迦,你既然那么明白事理,在朝堂之上,又何必救我?”
“不知道。”易洛迦说,“只是觉得看到别人动我府上的人,我就会不高兴。但如果你说,我只是因为还没有得到你,所以没有腻味,所以才会救你,那么我也不会置否,也许事实的确如此。”
“你倒是不会说谎。”
易洛迦笑了笑,又倒满一杯酒。
苏越看着他:“那么,如果哪天你腻味了,也应该会把我重新交给林瑞哲处置的罢?”
易洛迦偏着脑袋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你在把我救回来的那一天,和林瑞哲有过一个约定,那个约定是什么?”
易洛迦端着酒杯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不会。”
“那又何必再问。”易洛迦说着,饮尽了杯中的农家米酒,酒水微浊,入口甘醇,他抿了抿水色的嘴唇,接着道,“苏越,其实我一直挺不明白,为什么公主萧娜没有惹到你,你却要如此残忍地加害于她,而林瑞哲那么厌恶你,甚至对你斩之而后快,你却不曾记恨他?”
“……”苏越垂下头去。
易洛迦微拧起眉,犹豫着问:“……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怎么可能。”苏越立刻说,嘴角绷得紧紧的,“我瞎了眼才会喜欢这种硬邦邦的木头人。”
他的语气很强硬,但眼神却是黯淡的,甚至是有些躲闪,受伤的。
苏越说完之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当他还是商国太子的时候,他对借酒浇愁这种懦夫的行径嗤之以鼻,可是如今他却觉得,若是酒能让人醉死在梦里,倒也不算件丑事。
他的这个梦很长,是个噩梦。浸渍着红枫如血的噩梦。
他以为这场梦是没有尽头的,直到有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胳膊,将酒碗从他的手中夺过来,搁在了桌上。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喝这么多,你想死直说。”易洛迦说。
“怎么?”苏越冷笑一下,“难道平西爵还怕没钱结帐?”
“……”易洛迦嘴角一抽,苏越看得出他在极力保持自己的好涵养,最后易洛迦放弃似的把酒盏一推,重重叹息,“王上说得对,我真是败给你了。”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周围又来了几位客人,好像刚才伊人楼这个销金库出来,脸上还带着滋润的春意,坐下来就讨论那些鞑吾美人的柳腰细腿,言语颇为轻浮。
苏越和易洛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耳中不时刮进他们的对话。大约是伊人楼太过风流闻名,连支摊子的老伯也闲不住了,凑过来絮叨:
“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位伊人嬷嬷曾经有个弟弟,那孩子擅长弹琴,最早的时候,伊人楼的小曲儿都是他弹的,好听得很。那孩子又伶俐,和一户大家的公子关系非常好……啧啧,本来是多有盼头的孩子……可惜哦……”
客官疑惑道:“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那孩子后来害了病,那户大家公子到底没有把这风月所出身的人当作真正的朋友,王上赐了他封地后,那公子便离开了帝都,再也没有管过那重病的孩子。”
“后来呢?那伊人嬷嬷的弟弟怎样了?”
老伯叹息道:“不晓得,不过还能怎样呢,后来都没有再见过他了,大约是死了吧,这么多年喽,骨头都该烂了……”
客人们照例唏嘘一番,然后有人问:“那家大户公子是谁?”
“……”老伯想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年级大了,记不清事儿了,明明那名儿就在嘴边,可是真要说的时候,却又说不出口啦。”
苏越酒量并不是太好,已经喝得半醉半醒,他朦朦胧胧地望着对面的易洛迦,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哈,那薄情的贵公子哥们该不会又是你吧?平西爵?”
“……肯定不是我。”易洛迦矢口否认。他把苏越面前的最后小半坛子酒收掉,苏越不高兴了,阴沉着脸瞪着他,易洛迦装作没看见,在桌上放了十枚纳贝尔,对和那些客官聊得投机的老伯说,“老伯,钱给你搁这里了,我朋友有些醉了,我先扶他回去。”
老伯忙不迭地送客,后面是那些客官在摇头叹息,若即若离的有些个话语传到了苏越和易洛迦的耳中:
“真是千金难换真情,那些个侯爷爵爷,王子皇孙,别看表面上风风光光的,实际一辈子过去了,也不见得捞得到一个朋友。”
“是啊,当真悲哀,你说那些权贵的心思有谁琢磨得透呢?若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谁愿意和他们处在一起呢?”
“所以说啊,高处不胜寒……还是普普通通做个稼农好。”
他们的谈话逐渐被夜市的喧哗人语吞没,易洛迦扶着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的苏越,悄悄看他一眼,蓦然发现苏越的眼眶有些红,却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由。
那农家米酒的后劲很强,回到平西爵府外的时候,半醉的苏越已经完全迷迷糊糊了,他朦胧间觉得有个特讨厌特烦人的家伙总是粘在自己旁边,像个苍蝇似的前后嗡嗡的,挥都挥不掉。
“滚开,我不要你扶。”他懊恼地推开那家伙,动作太大,冷不防牵动了自己胸前的伤疤,又是一阵摧心折骨的疼。
苏越咬着嘴唇,可是那个人还是跟着他,他很生气,哪个王八孙子不要命了,连太子的话都他娘的敢不听。他回过头去朝那个混蛋大吼大叫,然后那个混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地退缩,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商国,还是商王的儿子,为了权力,私欲,报复,和那个被称作“父王”的男人苟且地纠缠在一起。
他觉得很恶心,可是他逃不出这张腥臭罪恶的巨网,他逃不出这间束缚了他好多好多年的牢笼。
冷漠。
虚荣。
趋炎附势。
肉/欲。
仇恨。
帝王霸业。
他什么丑陋的事情都做了,他早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于还是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再拥有。
“滚!你给我滚!”他歇斯底里地朝他的父王喊,“不要碰我,这二十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你的儿子看过,你可以随随便便赶我上战场,巴望着我死,你可以对我做出所有禽兽不如的事,可是我不要了!我受不了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他喊得嗓子有些沙哑,他不顾胸口的疼痛,用尽全身的力量推开那个男人,然后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跑得狼狈而仓皇。
他跑得漫无目的,几乎就像是“逃”,直到他闯进了一片满是晚枫的院子,他才停了下来。
他知道他就算逃得出地狱,也逃不出这片红枫海。
苏越愣愣地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满目张扬的猩红遮天蔽日,仿佛是盛开在十二年前的热烈火焰,那样刺目而惊艳。
他痴迷于这样耀眼的红,当夏日来临,他强烈思念着满山红遍的时候,他甚至会剖开奴隶的心脏,取出他们血淋淋的心,来缓解这如饥似渴的想念。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曾经把整颗心都献给了一片孤独的红枫林,所以才会觉得只有血一样的红色,才能和枫红媲美。
苏越在林中站了好久,他在等,一直在等,十二年没有离开过一步,可他等的那个人,十二年却从未回头。
就在他快要崩溃,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急切而忐忑地转过身去,恍惚看见了十二年前那个温柔和善的林瑞哲——
他觉得自己的脚步都无法迈稳了,他几乎是晕眩地向他走去,步履踉跄,却越来越急。
然后。
他紧紧地抱住了那个他等了很久很久的男人,他哽咽着将脸庞埋进他温暖的胸腔,心里冷冷的冰被那人的体温化成了苦涩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襟。
心口很痛。
伤疤好像要被重新撕裂开来。
“……林瑞哲……”他破碎不清地在那人怀里沙哑低泣,手指紧紧攥住那人的衣服,生怕他会离开。
可是那人只是在他念出林瑞哲的名字时,微微僵凝了一下,然后他伸手,拢住了他的肩膀,将苏越揽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下巴抵住他的额头,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背脊,力道大了,手势也有些笨拙。
苏越在模模糊糊之间,觉得有一双清凉的嘴唇落在他的额间,然后缓缓下移,顺着他的鼻梁,微偏到颊边,吻去他未干的泪痕,最后栖息在他的唇上,深深噙住。
林瑞哲。父王。
……还是易洛迦?
火红的枫叶沙沙作响,苏越放开那人的衣襟,转而搂住了他的颈。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早该醉那么一场,亦或是他早就醉了,而如今,他是清醒的。
14
14、婚礼 。。。
晨曦洒进屋内,均匀地浸润在苏越的脸庞上,在他鼻翼处投下阴影。窗外的鸟清亮啼鸣,雀跃不已。
苏越微微蹙眉,慵倦地舒开眸子,深深的瞳水中一时没有聚起焦点。
他在暖洋洋的被褥中躺了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昨夜凌乱不全的场景模模糊糊地跌回脑海中,最后停留在那个温存缠绵的亲吻上。
“操,他妈的。”苏越猛然坐起身,冷不防颅内一揪,是宿醉带来的头疼。
他看了看旁边的枕褥,乱七八糟的,显然是有人睡过,但再低头一看衣服,还好,仍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