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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山双目一震,是真被惊着了。
老人继续解释:“若无主人意志驱使,归云剑气只会伤害身带武功,可视作‘威胁’之人,唯内功十分高强,或干脆不事武学的人才可相抗,或避免。你也看见了,白日里靠近六合之时,不带功夫的百姓毫无异状。而追云的剑气,本就与归云剑气同源的。”
重山点头。
“你道前任礼尊为何唯独选了方入云墟不久的我接任,虽有品性上的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但很大一个原因,怕就是当时的我,还来不及学会归云剑气吧……”礼尊的声音怀念而叹息,“倒也便宜了我。不是便宜我这个位置,而是让本就对武学分外头疼的我,可以光明正大,啥都不学了。城中弟子,还道我多么武功高强,深藏不露呢。”
说着,礼尊侧身前倾,弯腰,半蹲,年迈的骨架缓慢而实在,探手,握住追云剑身,拾起,双手捧住。
追云便如熟睡的孩童,在爷爷温厚的掌心继续沉眠。
看回重山,礼尊笑了:“追云好不容易睡了,重明好不容易醒了。咱们,也该回城了。”
眼见礼尊收回追云,众人赶紧随礼尊脚步离开龟裂不堪的砂岩平台,往远处退避。连先前帮忙救治付云中的几位师叔都在礼尊和飞声的目光示意下离开,又放心不下,将药箱留给身边小辈照应付云中等人。
人人绷着意识身躯,脚步都是刻意放轻放慢,生怕一脚踩空,就要随着土块砂石跌入阴曹地府。
青尊亲自选的埋骨之地,跌入其中,要想活着爬出来,怕就难了。
身边围着的人群散去,空气顿时轻松不少。
“骨头没事?能坐起来么?”
听见苏夕言轻问,付云中点头,大口吸气,再努力睁睁眼,觉得此时扶着他坐起的重山的脸也清晰多了。
重山不说话,任付云中盯着他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忙着和苏夕言及身边留下帮忙的几名丹尊一脉弟子给付云中快速清理伤口。
最后听见付云中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唔……几年不见,你怎么长成这幅德性了……”
重山一噎,转头,正撞上付云中沉顿惋惜的目光,听见付云中继续道:“还小时候俊俏多了……”
发自肺腑,痛心疾首。
重山半瞥着一瞪付云中,也不动怒,早已习惯得好似中间不曾有那长长十二载,张口就道:“比你小时候好多了,你个拉屎不拉裤的。”
简单利索,说完就算。
连个感叹词都没有,已把付云中反噎得无言以对。
付云中愣了好一会儿,苏夕言都愣了愣,两人相视,一同笑了。
低头忙着给付云中包扎伤口的重山也忍不住笑了。
三人都想起,还真是小时候了。
苏夕言,年方十四,初次以“夕言”为名,正式登台晚来风。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春盛之时,百花齐放。
当夜,半个云墟和半个榆林都空了巷。剩下半个巷的人们也是忙忙碌碌,赶紧干完活计,好去看正式登台之前,已是传说中师自焚音,色艺双绝的夕言姑娘。
这么重大的日子,重明与重山自然不会缺席。夕言说了,两人谁第一个到达晚来风为她捧场,就送谁一件礼物。
两个少年卯足了劲,晚课一下,就要往晚来风去。本来交情铁,约好一块儿走,奈何重明大略太紧张,突地肚子不舒服,要去上茅房。
正蹲茅坑上呢,屎还一时拉不出来,重明就瞥见一只小毛爪子自茅房木板缝里探入,抢了他搁在一边的裤带就跑。
随之听见茅房外重山得意洋洋的大笑声,跑急了,差点摔一跤。
重明哪还管三七二十一,拎了裤腰就追。两人边跑边打边笑,还得一个拎裤腰一个藏腰带,一路到了晚来风后门外。
苏夕言正等着,眼看就要登台,两人怎么还不来,一晃眼就瞧见两人傻不愣登打闹而来,噗地就笑了。
两人听见笑声,回头。
晚来风后门墙脚处,多年前蜀地商客带至此处,栽培多年的一株名贵醉芙蓉,正开。
正傍晚,满树醉芙蓉已由粉色转为深红,层层叠叠,盛放如醉。
花前,妙龄女子,抬眼一望。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敛眉垂眸唇初启,纤指勾帕笑已闻。
许是一同长大,实在见惯,不曾留心,两人虽是第一次看见盛装相迎的苏夕言,却好似是第一次看见苏夕言这个人。
芙蓉含春横秋水。
苏夕言,这个这般美丽的女人。
重明看呆,忘了拎着裤腰,一松手,差些没拉住,一把抓回来,趁着边上重山犹看呆,赶紧上前一步,道,我第一个到!
重山一愣,终于回神,啊哇大叫,你个拉屎不拉裤的,敢抢我先!
苏夕言又笑了,莲步轻移,停在了重山眼前,秋水含波,眨了眨眼,道,那我得送你一样礼物。
轮到重明得意地笑,却听苏夕言对着身边小丫鬟耳语几句,丫鬟便看着重明笑得有些贼,回头往晚来风里行去,不多会儿回来,手里多了条禾绿色的腰带。
一瞧,重山先哈哈笑出来了,道,对对,他这会儿最需要这礼!
苏夕言接过腰带,十分郑重似的双手捧与重明。
重明苦着脸,只得接了,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腰上系了个漂亮的大蝴蝶结。
青青禾尖般,幼嫩柔软的颜色。
三个少年人相视,又笑得不行了。
此时三人依旧相视而笑,却早已不是少年人了。
重山扶付云中坐正了些,瞧了瞧付云中脸色和嘴角,皱眉道:“伤成这样,怎么没血。”
苏夕言目光一黯,付云中已轻笑着自己道了句:“恩,伤得重了,淤在最里面,出不来。”
有气无力,说的倒是实在。
重山看了苏夕言一眼,苏夕言不语默认,重山点了点头,眉头皱得更深了。
深哀无痛,重伤无痕。
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重山点完头,想了想,捞起付云中就打算当尸体打横抱走,付云中又惊又笑,扯了伤处,不住地咳:“这、这位客官,咳咳……奴家虽花容、月貌,虎背熊、腰,咳……却还是个黄、黄花闺男,如此、如此不雅,还望……”
这头苏夕言笑得花枝乱颤,重山不耐烦了:“得了得了,再不老实小心我揍得你有背没腰!还黄花闺男,你最喜欢的那几个小美人不都是夕言……”
付云中赶紧逼出最后一点儿中气,大喊着打断:“我老实!我可老实了!!”
喊完又是一阵咳,看得边上仅剩帮忙的几个弟子都大笑不已。
闻言,方上前几步想帮忙搭手的飞声也笑了。
笑了,也停了步伐。
就站在三人身后不足数步远,静静地看。
重山道:“老实就老实站起来……站得起来不?”
苏夕言拍了重山一下:“你怎么照顾伤患的?重明骨头都被你掰折了。”
付云中立刻接道:“对!要抱也要夕言抱……”
话音未落,重山一把抓起付云中的胳膊就拖着走。
飞声又微笑了。
他看得出来,哪怕口中生硬,重山的动作还是分外小心。
也看得见付云中边不情愿地嚷嚷,边游走目光,又借着一跌侧身对夕言耳语几句,看得见苏夕言似是一惊,随后不着痕迹轻轻点头。
付云中交代完,目光却未停歇。看向一旁,一顿。
飞声随之看去。
是凌霄。
面目依旧苍白的女子,此时孤身而立,遥遥相望,更添了数分清寂如雪。
眸色沉湎而清明,静静遥望付云中,不发一言。
付云中一时怔忡。
他知道她在看着他。她也知道她看着的是他。却更似透过了他,看见了另一个遥远的故人。
付云中怔忡间,凌霄已微微一笑。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淡淡噙着的笑意不再是恍惚即逝的。
一刹,美得当真飞云凌霄。
转身离去。
迈向礼尊等众离开之处。脚步分明沉重,犹坚定得如同终于找回了失却的方向。
见凌霄走来,静候在不远处的四位女徒赶紧上前搀扶。
而随着凌霄的步子,付云中往前看去,又是一顿。
重霄。
簇拥着诸尊离去的人群里,重霄回头看着付云中,也在微笑。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被这般的人看着,这般的笑对着,心中再有猜度,都好似自作多情。
可此时的付云中忽觉得,他并不是在自作多情。
重霄的笑里,已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得连那一层厚厚的清透纯粹都已揭开、丢弃、再不复用。
对着付云中的笑与目光里,是昭告的光芒,和笃信的重量。
付云中还是没看明白。
重霄已回过头去。
付云中下意识往前探了探身,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些真的瘫倒在地。
飞声惊得踏前一步,重山已死死扶住付云中半跪在地,而苏夕言对着不远处拉了小板车赶来的云墟弟子急急招手呼喊。
看着这所有,飞声顿住步子,更加沉默。
眸底沉静深邃得似是又看见付云中站在他面前,笑得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
太多思绪,便成茫然。
原来他只能看着。也只需看着。
半晌,垂眸,苦笑。
重山,夕言,重明。
岁月这东西,真是最难抗争的。
原来在他与他尚未相遇的时候,他们便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凌霄,重霄。
最后才是付云中。
而若无付云中,便不会有他飞声。
正想着,忽听见重山道:“……诶那谁!‘飞’字辈叫什么载字的……”
飞声一愣,抬头,半抱着付云中的重山正扭头一脸不甘愿地看着他,继续道:“你师尊一睁眼,就逼我喊你走近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
“离那么远站着干嘛……话说你这名字谁给起的啊这么难……”
还没说完,重山已经被苏夕言敲了个脑凿子。
敲人后脑的苏夕言照旧雍容端方,对着哎哟一声回过头的重山道:“人家徒弟,崽子也是你叫的啊?”
重山睁睁眼,明白了,“哦”了一声又道:“重明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我怎么不能喊?”
看着两人打情骂俏,将头靠在重山肩上的付云中轻轻笑了。
笑得都只剩一口气了。
抬眸,看着飞声走近、停步重山身后、半蹲半跪,对视。
付云中迷糊着眼,也看不大清,又笑着点点头,连睁眼都嫌累。
只向着飞声,缓缓探出一只手。
飞声伸手,握住。
无人可见,双掌相贴。
眼前是付云中的侧脸。糊了好些额发的邋遢汗渍。鼻翼间随着微弱呼吸流动的风尘。
触及付云中无力握紧,至少还留着残余温暖的掌心,飞声不知为何,竟已微红了眼眶。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软玉香红,没有言语相激,没有暧昧挑逗。
却没有任何,能敌得过此刻紧握手心的实感。
似是眼睁睁看着蜡炬即将成灰,至少执在手中,至少还有微弱光亮,温暖胸膛。
触及飞声掌心的温度,付云中也放下了心,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