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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8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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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府、翰林院的文学之臣。这些人同样没穿官服,表情严肃,仿佛谁都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春芳后面,把那些空着的坐垫坐满了。
  官员们进完之后,厂卫特务也进来了,不过这些人没有往里走,而是在门口、场边待着,明里是记录辩论,暗里肯定也有监视之意。
  原本会场的气氛还算轻松,有些久别重逢的老友,还在小声地寒暄着,但当这些人进来后,一下子就肃静了,众人看到特务就腻味,于是都不吱声了,气氛十分的压抑。
  辰时二刻,徐渭站起身来,走到讲坛上,清清嗓子,对抬下人道:“诸位应当知道,我朝出了件耸人听闻的咄咄怪事。”也不看众人的反应,顿一顿,他接着道:“有一名叫海瑞的户部郎中,狂犬吠日,辱骂君父,是可忍……那个,孰不可忍。皇上坦荡,将他的奏疏明发阅看,结果朝野上下,群情激奋,都纷纷上书批驳此等狂谬之言。”又顿一下,他慢条斯理道:“其实按照他的罪名,千刀万剐了都是应该的,可皇上仁慈,即使要惩罚,也得让他心服口服,故而呢,决定用咱们三公槐的论坛,给那海瑞一个认清错误的机会,待会儿他上台,诸公可以畅所欲言,告诉他错在哪里,以正人心,靖浮言。”一番本应义愤填膺的讲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大会讲话,大家包涵。”徐渭不好意思地笑笑。朝着北面那排值房招招手,道:“带上来吧。”
  一间偏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两个身形矫健的番子,两人反握着腰刀,警惕地望着前方。
  尔后戴着镣铐的海瑞才出现在众人眼前。今天因为是大场合,所以提刑司没给他戴那套‘金步摇’,只戴着普通的手铐脚镣而已;还给他梳了头、洗了脸、净了面,套上了一件干净的葛麻长袍。
  只是在现场诸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眼中,这人虽然看着还算精神,却是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既不像他们想像中那个胆大包天的疯癫模样,也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气概,不禁有些失望。
  海瑞身后还有两个番子,四个人‘护送’着他缓缓步入会场,海瑞神态平静,目不斜视,走到讲坛前,便听徐渭道:“上来吧。”他便踏着台阶,往讲坛上走去。铁链拖拉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显然提刑司的人接受教训,给他戴了一副够长的脚镣,免得再为怎么上台阶打官司。
  待海瑞站定,徐渭指着个蒲团道:“在这里跪下吧。”
  海瑞点点头,便跪坐在上面,神色坦然的望着台下的一众文人、文官。
  徐渭看看李春芳,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您请吧。”说完不待他回答,便下了台,坐回自己的位子。
  ※※※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极为聪明,懂得为臣之道,人也很忠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皇帝强派了这个苦差事的,无可奈何,只好开腔道:“海瑞,你的本子我们诸位同僚看过数遍,深以为大谬大差矣,故而同僚齐聚于此,要跟你好好论一论。”
  “悉听尊便。”海瑞淡淡道。
  “诸位谁先来?”李春芳身为主将,当然不能身先士卒了。
  “下官,詹事府胡清安,有话问海瑞。”一个安排好的马前卒出声道:“我观你的《治安疏》,又有个名称叫《直言天下第一疏》,圣人云,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何德何能,称自己为天下第一呢!”开篇先让海瑞自认老二,从气势上压倒他。
  “你没看过我的《治安疏》。”海瑞沉声道:“我在奏疏中说得很清楚。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责任至重,可称天下第一人。而奏疏的目的,乃是不为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直言,当然可称为言天下第一事,故而叫当《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只是不知胡大人为何把个‘事’字吃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那胡清安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我当然看过数遍,每次看都触目惊心,需要强忍不适,若非今日处斯文之地,我定要上前笞你一顿!须知夫道本者,三纲四维也!而君乃纲维之首,夫君臣之义,与天无极,其实尊卑上下云尔,自有伦纪以来,皆未有如此干纪狂诞之说!且不论你的内容如何,单这份伦理灭绝之大不敬,就合该降雷把你殛了!”
  “若明君之过就是大不敬。”海瑞睥他一眼道:“难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恶?”
  “君有何过?需要你狂犬吠日?”胡清安沉声道。
  “我的奏疏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海瑞垂下眼睑道:“不需多言。”
  “很多人没看过。”胡清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喝道:“你既然敢写,难道不敢说吗?”
  “有何不敢?”海瑞冷笑道:“陛下二十年不上朝,荒废政事,一意修玄,亲尽奸佞,疏远贤臣。导致大明权佞当国,青词庇奸,内不修政治,外难御强敌!而士大夫欲为天下苍生尽兼济之责而无门可循!结果国事蜩螳,如汤如沸,灾害接连,盘剥无度,兵戈四起,叛乱频仍,大好河山,哀鸿遍野!难道还称不上个‘过’字吗!”
  “有道是夏虫不可言冰。”胡清安大声道:“你海瑞生在荒蛮之地,进京也不过半年而已,天颜未曾得见,圣训无缘聆听。又怎知陛下荒废政事了呢?”
  “敢问上次朝会是哪一年?”海瑞淡淡道。
  “不上朝就不视政了吗?”这时又一个官员大声质问道:“皇上废寝忘食批阅奏章,不分白昼的垂询内阁,就不算是勤政吗?”顿一顿又道:“说你无知还不信,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要堆上满满一屋子!若是拿到早朝上议,恐怕一天的事情,一个月也论不完。再说早朝兴师动众,程序冗长,缺乏效率……这些你都不懂,说了也白说……”所以说,想要把海瑞给驳倒,还得靠读书人,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辩论,刁钻阴损的手段炉火纯青,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技术性击倒’。
  海瑞知道,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来的官员都是文苑理学之臣,可见就是要驳倒自己,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错的!眼见对方的锋刃抵近心脏,他沉着的应对道:“不上朝,就无法亲近群臣,只垂询内阁中一二人。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且不说容易被奸臣蒙蔽,就算是管仲、萧何那样的贤臣,也不可能全知全对。天设君王治理万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设朝廷百官佐之——内阁资政议政、九卿总领大事,百职官员分掌职事,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圣上则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之。劳于求贤,逸于任用。如日月星辰,运转自如,则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民物熙浃,薰为太和!今君王不近百官,是置六部为虚设,视九卿为小吏。独日高悬,星月无光,时气颠倒,乾坤混乱,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
  他的铿锵之言,激荡人心,许多人暗暗喝彩,但也有些人暗暗心惊,喝彩者只为他针砭时弊,直斥乱象,心惊者却因为听懂了他的真意……
  那边的文官方阵却不能被他压住,一个官员霍然起身道:“大胆海瑞,孕于荒蛮,自大无知,愚昧可笑!粗读几本经书,便敢妄言天道!安知大道无形,高居九重,治乱吉凶,各有其时?!须知这天下是有势运的,有时候旱魃作祟,便赤地千里,妖人降世,则蛊惑愚民,这都是天定的劫数,坚持度过后则又有一番时运!又怎能将国事的艰难,全归罪于皇上呢!”
  ※※※
  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被提刑司的番子严密包围着……海瑞就是从这里被带出来的。在其正堂之中,一个老人靠坐在一顶遮盖严实的软舆上,三月底的北京,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他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得病弱不堪。
  如果李春芳进来一看,肯定要大吃一惊,然后三叩九拜的,因为这老人正是嘉靖,他太在意这场辩论了,虽然病重,却无论如何都要亲临现场,听一听天下的读书人,是怎样议论自己。
  所以今天一早,圣驾便秘密出宫,混在押送海瑞的队伍中,来到了国子监。不过他没见海瑞,一来没那个力气,二来也怕会忍不住杀了他。
  虽然到了现场,皇帝没法坐视,只能躺着听,听得分外认真,还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实他最关心的,还是文臣们能不能帮自己,把海瑞给辩倒了。所以见他们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紧张,见海瑞果然没有上次的从容,皇帝老怀甚慰。听到外面的官员,说‘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皇上’时,他终于笑了起来,问道:“说话的是谁?”
  马森赶紧看看,然后小声道:“不认识……”
  “回头弄明白了……”嘉靖无奈道,便不再理他,专心听讲。
  这时那人见得势,乘胜追击道:“再说就算是开朝会时,说话的不还是寥寥几人?大部分人只能带着耳朵听吗?”他们抓住海瑞‘二十年不上朝’和‘荒政怠政’之间的逻辑错误,穷追猛打道:“圣天子垂拱而治,掌大纲、明赏罚,用严刑重赏来督促百官,使人人明白职责,各司其职,便可达使朝堂正常运转,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
  言至此,很多人都觉着词臣们的论辩很完美了,海瑞很可能再反驳。
  但他们都低估了海刚峰的战斗力,敌人越强,他也越猛。见已经被逼到墙角,他冷笑一声道:“如果真是明赏罚,那皇上就该自罚!”
  “大胆!”“放肆!”词臣们高声喝道:“狂悖!”“就凭这一句,便定你死罪!”
  一时间讨伐声四起,却没有把海瑞的声音压住,他愤怒道:“难道崇信斋醮就没有害处吗?就不该受到责罚吗?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颠倒黑白!”
  众词臣没法回答他,谁敢说崇信斋醮没有害处,那不成睁着眼说瞎话了?真成佞幸了?
  见他一句话把手下问得熄了火,李春芳知道该自己出马了,便缓缓道:“崇信道教,只是皇上的个人爱好,做臣子的不该穷追不放。你却总把目光放在陛下的私事上,这就是失了为臣之道。”顿一顿,又道:“你的奏疏我看过数遍,看你对汉文帝很赞赏啊。”
  “三代以降,汉文帝堪称贤君。”海瑞道。
  “可汉文帝也信道教,喜欢斋醮,甚至用黄老之术治国。”李春芳道:“按照你师法先贤的理论,皇上也信道家,崇尚无为之治,应该正遂了你的意才对,为何要厚古薄今,盛赞汉文,却诋毁当今呢?”
  “李大人言不由衷。”海瑞沉声道:“我的奏疏中说得分明,汉文帝弃孔孟而尊黄老,崇尚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仍然称得上是贤君,因为他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才有了史上第一个承平治世。”顿一顿,他声音冷酷道:“当今皇上处处以文景自诩,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但两者是一回事儿吗?无为而治不是不作为,而是不扰民、不虐民、也不许各级官吏扰民虐民,任民众安居乐业!”
  “文帝虽然也崇信道教,但他只是自己修炼打坐而已,断不敢奢侈浪费,连一座宫观都不舍得修。而当今皇上修道设醮,却挥金如土、大兴土木,视国库如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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