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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多现银,足够挡一阵子了。”吕坤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帐吧?”
“当然有账。”王本昌道。
“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王崇义问。
“这要看帐。”王本昌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账簿来,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百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吕坤道。
“大人。”王本昌苦笑道:“本号开出去的票子虽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别处支行,甚至南京、苏杭那边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有照兑的。”
“原来如此。”吕坤恍然道:“上海是个经济之都,全国的银票倒有大半流到这里来了,怪不得你们难过。”
“正是此理。”王崇义点点头。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王崇义和吕坤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能够照兑,但王本昌和张四肖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次宣布停兑,局面将彻底不可收拾。
这是硬碰硬的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按张四肖和王本昌的意思,将限额放低到一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的银票如何处理。
“我们东家的意思是。”王崇义出言道:“皇家银行还是金字招牌,只为受市面的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所以请府台大人代为说和,请大户们暂且不要提现。只要稳住大户,零星散客,自然应付自如。”
吕坤认为这个主意适宜。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这样一来,大户会拿不到钱,倘若鼓噪不服该怎么办?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就要靠疏通了。”王崇义道:“今天聚集在外面的,大都是寻常民众,其中甚少体面绅士。所以劳烦府台大人和我,拿着账册一家一家的劝导;同时出一张告示说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吕坤明白了,王崇义这是想借助官府作保,加大说服大户们的把握。但他不愿替晋商担着个责任。倘若皇家银行真的倒了,那自己这个保人难免同谋欺骗之咎……他这次来,只是想维持着市面不乱,危机能平稳过去。可要度过危机,就必须稳住大户,所以他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答应了。
“民众都是看着士绅大户的。只要把大户稳住了,百姓心里就会稳住。”王崇义苦口婆心的劝道。
“好吧,本府也只好跟你们风雨同舟了。”吕坤最终还是点头了。
※※※
很快,银行照壁上贴出知府衙门的告示:‘兹皇家银行者,昔日之日昇、汇联也。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兼并重组,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市面必求平静,银行照常开门,银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登门洽谈,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浑水摸鱼,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告示底下,官兵里外三层警戒起来,皇家银行的保镖和伙计,开始一车车往外推银子,一箱箱摞在店门口,把箱子一口口打开,白花花的银山震撼十足……在场大部分民众,其实都没见过千两的银票长啥样,他们手里的存折和银票,百两、五十两的就是顶大的,以十两、五两、一两的居多。因此看到这么多的银两,顿时担忧去了大半。
银行的柜台也搬到了街上,伙计们立即开始兑银。在一些百八十两的散客后,终于迎来了一位大主顾,本街开香料店的朱老板,拿着一摞银票要求兑换。就算抽掉了千两以上的,也还有一千多两。
伙计们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个大元宝,堆成三列,都是刚出炉的足纹官印,白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位先生。”柜员在方桌后面,站起身来,很客气道:“您要的现银在此,请点点数。”
“一目了然,肯定没差。不过。”朱老板大感为难道:“这么多银子我怎么拿呢?”一箩筐银子六十多斤,没处收没处藏,难道真要抬回家?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实在对不住!”柜员连连拱手道。
“这么多银子搁在家里,岂不要招贼?”朱老板又犯了难,在那里嘀咕起来。
“别磨磨蹭蹭的。”后面客户着急催促道:“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别人还要兑呢。”
这一催促反倒让朱老板拿定主意:“这银子我不兑了……”
“对不起,对不起!”柜员心花怒放,偏要一脸歉意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敝店直接送到府上。”说着递上存折道:“这里是您的折子,请收好了。”
朱老板这一走,提醒了很多人,对呀,把这么多银子摆在家里,岂不是招贼?哪有存在银行安心?这一来,大部分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立字据保证以后如数照兑,现在银行的人只求过得眼前关,自然满口答应。
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还是比平常要多得多。皇家银行自是不惧,何况还想借机挽回些声誉,于是无不照付。反倒让许多已经兑了现银的储户,又倒回来存钱,毕竟大家用银票惯了,兜里揣着沉甸甸的银两,实在是不方便。
偌大一场风波,竟如此有惊无险的应付过去,吕坤非常满意,王崇义也很自得,当晚叫了酒席,在店里大摆庆功宴。
当晚,王崇义就歇在分行的客房。一夜宿醉之后,被张四肖叫醒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和一份带着油墨香的报纸:“总掌柜,起风暴了……”
“镇定!”王崇义戴上花镜,拿过报纸,一看大标题:‘东厂太监监守自盗,五千万两库银失窃!’虽然已经不是新闻,但彻底毁灭了他所有的努力和挣扎。
第九一五章 崩溃(中)
是日清晨,前园茶馆。
四人组总是茶馆开张的第一拨客人,周老头上了年纪、没有觉,另外三人也习惯了来茶馆吃过早茶再各自上班。
桌上摆着笼包、春卷、云吞、蒸饺以及二米粥,更少不了上好的铁观音。四人一凑份子,早茶便格外丰盛。一边吃着美味的早点,一边和好友闲聊,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今早晨,成了马六爷和侯掌柜的专场,因为他两人亲历了昨日的挤兑风潮,故而有许多新鲜趣事可以分享。
不过别人的事情只是笑谈,朋友们还是关心他俩的情况。
马六爷出手豪爽,没有什么隔夜财,在银行百八十两的存款,昨儿个一股脑提回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侯掌柜却是个守财奴,这些年靠倒卖绸布发了大财,旁人估计他得有个几千两的家底。之所以说估计,是因为昨日亮家底的时候,他一下就退缩了,竟只陪着马六爷提了钱,自己一个子儿都没提。
“感情你白排了三天队?”周老头瞪大眼道。
“财不露白啊老哥。”在知根知底的老友面前,侯掌柜说了实话:“我看见那些小阿飞在街面上转悠,他们不敢抢票号的银子,只盯着取钱的客户。哪家小门小户的敢取千八百两的银子,保准当晚就被他们光顾。”说着叹口气道:“左思右想,我还是存在钱庄能睡个安稳觉。”
“我看,这就是钱庄的阴谋。”陈官人喝口茶道:“他们要的就是储户这份担心,好稳住局面,要是哪家因此被盗了,正是他们的活广告,自然乐见其成。”
“有道理。”众人点头道。
“太阴险了!”侯掌柜骂一声,又有些庆幸道:“不过看这样子,皇家银行是挺过去了。”说着探询似的望着陈官人道:“那么证交所的股价,应该能恢复了吧?”从汇联号被查封,到发生挤兑风潮,在上海证交所上市交易的五百七十支股票的价格,已经只有危机爆发前的一半,包括侯掌柜在内,许多人赔得吐血,自然企盼着能尽快回本。
“金融不分家,肯定会有反弹的。”陈官人沉吟道:“但是能反弹多少,不好说。”
“反正一定是有得赚喽。”侯掌柜信心满满道:“我回头就去钱庄,把家底全都转账到证交所,这回一定要把损失博回来。”
“老侯,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啊。”马六爷好心地提醒道:“你以往都是捧着卵子过河,怎么最近愈发像赌徒了。”
“不然怎么办?”侯掌柜叹口气,食不下咽道:“这世道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万历八年,我还有两万两的身家,这几年是连年缩水,现在只有原先的倒八成,我要是再不博一下,靠什么养老啊。”倒八成的意思,就是两成。
“还是谨慎些好。”马六爷夹起个蒸饺,送入口中,含糊道:“报上说,股市是世道的晴雨表,世道好股市就好,世道差,股市就好不了。”
“……”侯掌柜不愿听这话,转个话题道:“说起报纸来,今个儿的报纸怎么还没送到?”他们订了好几份报纸,每天早晨由报童直送茶馆,今天却是晚了些。
话音未落,一个背着硕大油布袋的报童跑了进来。
“猴娃,你是不是又偷懒了?”马六爷笑骂道。
“真没有。”猴娃龇牙道:“有惊天新闻,报社都重新排版,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什么惊天新闻?”现在听到这样的字眼,众人就腿肚子打转。
“诸位大爷自己看,俺还得去下家。”猴娃把报纸往马六爷怀里一戳,撒腿便跑出去。
“臭小子,有吊靴鬼在后面撵啊!”马六爷骂一声,把两份报纸分给边上人,自己展开一份,念那头版的大标题道:“东厂太监监守自盗,五千万两库银失窃……”再念稍小些的副标题道:“汇联号上海金库洗劫一空,谁来为储户损失负责?”
侯掌柜的脸色霎时惨白,坐在那里愣怔了半天,边上人终于忍不住去碰碰他,只听他怪叫一声:“苍天啊……”便一个倒栽葱,仰面往地上摔去。
好在马六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但他面前一碗茶,却被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店里所有人大吃一惊了。
众人见侯掌柜已然晕厥,忙七手八脚的掐人中、灌茶水,他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淤血,悠悠转醒过。显然这股火积郁在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好了。”周老汉松口气道:“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陈官人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贵,来一碗老鳖汤!”
“多谢,不用了。”陈掌柜虚弱的流泪道:“我吃不起老鳖汤。”说着硬撑着要起来。
“快别动。”众人连忙按住他道:“你还虚着哩。”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脱众人,跌跌撞撞往外走,喃喃道:“回家……”
“回家干啥?”
“拿票子去兑现银……”丢下最后一句话,陈掌柜便消失在门口。
众人面面相觑,马六爷霍然起身道:“我去给他排队!”
“我去找找陈捕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陈官人也起身。
周老汉想来想去道:“我跟着他,别出什么意外……”说完三人也急匆匆的离开茶馆,早茶钱自然先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