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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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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但她分明记得下文是:庸工不与耳。古今高才,莫高于《易》。《易》者,象也。
之琬捂着嘴瞪视着这块碑拓。这原是镌刻在她家小园的墙上的。难道,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站起来仔细辨认,那前面的泥塘,边上有枯死的老树桩,树桩的姿势瞧着十分眼熟,塘泥里还伸出一片荷钱。这不就是别院里的莲花池和老梅吗?只是池水早淤,变成了泥淖,而池边的树,也烧得只余一个桩子了。如果这是沈九娘他们家班曾住过的别院,那眼前所及的这一片瓦砾场,就是她乔家的宅地了。
她确实回来了,只是错过了一点,没有回到逃难的途中,没有回到吴霜的身边。她刚认了吴霜做妈妈,就被生生的抽离了。吴霜在火车翻后的逃难途中,一个人会怎样,她眼睁睁地看着紫菀被火车带走,会怎样的惊恐,之琬想也不敢想。吴霜不见了紫菀,会不会来这里找过她?那夏阳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会不会也像之琬一样,在这个废墟里徘徊不去,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她是怎么回到的这里?回到了灾难过后的故园?要过多少时间,房子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错得太多,今生再不能与心爱的人相见?又或是能见,却又错过了时机,两人不再是青春少年?
这静悄悄一片破家园,又是在哪一年?
而眼前这一株杏花,无人管,无人理,自开自谢,任春风来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之琬独立在残砖剩瓦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两句诗底的惨痛。姹紫嫣红开遍的不只是牡丹荼蘼杜鹃杏花,还有绮年玉貌的少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于了断井颓垣。
她知道她胜过了老狐,脱离了它的控制,做了自己的主宰。而凭着对夏阳的思念,她也没有飘荡到别的地方。她回到了唯一认得的故园,两辈子也没有走出的小院。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只是被偷换了岁月,错移了季节。
那老狐真的只是狐吗?是不是也像她乔之琬一样,阴差阳错地被置换了身体?所以它才一再地找到之琬,想让自己的灵魂回到人的身子里?老狐,究竟有多老?自之琬识得它那一天起,已经过了四十年了。或是也和之琬一样,来来去去,不受时间的影响?一只狐狸会活多久?但若是有个人的灵魂寄住在它体内呢?别说四十年,两个四十年都是可能的吧。
之琬在破屋里呆坐半天,不知何去何从。去上海?上海在哪里?怎么去?上次是坐火车,说是火车直到上海,但上海的家在哪里呢?她不是真的紫菀,她不知道家在哪里,而吴霜和紫菀爸爸,以及夏阳,都没有告诉过她家在哪里。谁会想到要告诉她这个?她就算能够到上海,又怎么才能找到吴霜和夏阳?紫菀爸爸说过要到美国去,过了这些日子,走了吗?要是他们都走了,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夏阳,他会走吗?他会不会放弃找她了?
心中愁肠百结,想不出个头绪。忽听有人唤她:“秋小姐?”
她忙抬起头,循声看去,雨帘中有一人戴着斗笠踏过满地碎砖走来,惊讶万分地说:“真的是秋小姐。”
之琬这才看清来人,五十来岁年纪,粗手大脚,干净利落,眉眼和善,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她颤声问道:“赵妈妈?”这赵妈妈是家人赵老大的老伴,两人是吴霜留下的最后家人,是让他们住在这里看着老宅。这个时候看见赵妈妈,就等于找到了家人。之琬扑上前去,抓住赵妈妈的衣襟,牢牢握住,不敢放手。她怕这又是她的幻觉,一松手就再找不回来。她再喊一声:“赵妈妈?”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赵妈妈扔下斗笠,一把将之琬抱在怀里,连声追问:“秋小姐,你不是和太太回上海去了吗?又回来了?太太呢?”四处望望,不见别人,又问:“就你一个人?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之琬被她抱在怀里,感到阵阵热气传来,才觉出自己身上的冷,冷得她牙齿打战,说:“失散了,走散了。找不到了,赵妈妈啊,都不见了。连这屋子,怎么成了这样?”
赵妈妈摸着她的手,惊道:“这么冷的天,才穿这点衣服,作死啊。老头子,快把秋小姐抱上船去,这里哪里是住得人的?”顾不得说其他的,捡起斗笠戴在她身上。
雨中又过来一人,厚实的身板,宽脸方颔,眼中也是又欣喜又惊讶,正是赵老大。赵老大叫一声“小姐”,把身上的蓑衣摘下来,披在之琬的背上,俯身背起她就走。
之琬在这个时候遇上这两夫妻两个,不谛是上天送来的救星,有了他们,自己再不是孤零零无依无靠,不知该怎么好了。有了他们,吴霜和夏阳的消息也可以知道了。她眼泪不绝滚下,轻声问道:“赵妈妈,你们怎么也会在这里,这院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生怕当中又错过了许多年,让她左右为难。
赵妈妈走在边上,替她拉拉好蓑衣,说:“你们走后不久,就成了这个样子。都是小日本干的好事,他们大概觉得这屋子大,是个什么重要地方,拼命地朝这里扔炸弹,炸得火海一片,再也不能住了。我和老头子本来是听太太的吩咐,留在这里看屋子的,这下没有办法,只好回乡下去了。今天是来镇上卖刚采收的茶叶,换点油盐。要不是随口说过来看看,哪里会知道遇上小姐。”
之琬哽咽道:“谢谢赵妈妈,不然,我怕是要死在那里了。”听起来,像是不久前的事,但怎么杏花开了呢?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你们在乡下住了多久?”她不敢问这之间过了多少年,只好拐个弯。
赵妈妈说:“日本飞机扔炸弹?是九月初。我们回乡下住了小半年,还好,那里没有被炸。”
之琬一听,欢喜莫名,哭得更厉害了。还好还好,只差了小半年,这么说,现在确实是初春。只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赵妈妈听她哭得伤心,安慰她说:“快别哭了,先到乡下养一养,再说别的。”
说话间到了河边,小小的乔家私家码头上拴着一只旧乌篷船。赵老大把之琬放进船舱里,舱里垫着一张草席,还有布枕和棉被,正是水乡常见的船上全幅的家当。赵妈妈把她扶在枕上靠了,拉过旧棉被子盖在她身上,摸摸她脸,说:“小姐怕是着凉了。不怕,喝点姜茶就行了。”拉上船篷,便在船头生起火来,赵老大划起船,朝镇外而去。
之琬躺稳了,止住了哭泣,问:“这是去哪里?屋子烧了,你们现在住哪里?”
赵妈妈煮起一罐子水,往里放着姜和茶叶,说:“祖屋啊。乔家的坟山边上不是有几间老祖屋吗,这里被烧了以后,我们就回乡下祖屋去了。小姐怕是不记得了。”
之琬一下子被她的话勾起回忆,想起和父亲、两位姨娘去乔家岭上坟的事,真是隔世之事了。没想到祖屋仍在,还可以庇护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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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访旧
第十四章 访旧
天目山乔家岭,自上次之琬同父亲来扫过墓后,静悄悄地过了四十年,除了树林又茂密了些,祖屋又颓圮了一些,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四月天时,春光烂漫,山间林花开遍,树间鸟雀叽啾,野草还绿,河水涨潮。
又是清明,山间的桃花红得如霞,几场雨后,竹笋刷刷地往上窜,赵老大挖了一筐新笋,到镇上去卖。赵妈妈采了茶芽,在屋里炒制新茶。这乔家岭整个山头,上面的竹林,茶树,都是先祖留出的坟产,当日想的是就算子孙不肖,家当败光,只要有这些出产,祖坟也不会没法子维护。子孙靠着这山这岭,也能存身。
也亏得当日老祖宗设想周全,乔家没出败家的子孙,只是逢上了乱世,又有老家人相助,乔家女儿才苟全了性命。
这些日子,之琬在赵老不夫妻两人的照顾下,身子已经好了,只是越发的瘦得厉害,紫菀的小圆脸基本没了模样,下巴变得尖尖的,越来越像之菀自己。身上穿的是赵妈妈的一件土织染蓝底碎花半旧大褂,宽宽松松,长至臀下,倒像是旧时的直身袍子。下身穿的也是赵妈妈年青时的旧式青布女裤,洗得裉色,肥大的裤脚上绲着两道韭菜叶子边,若不是还有一头时髦女学生的童花式短发,她整个人就是旧时闺中的女子。
深山无人,落叶堆积,之琬拿了扫帚,扫净坟圈里的落叶,拔去坟头上的荒草,点上香烛,先拜过了祖先,再祭拜父亲母亲和两位姨娘。父亲离世已有三十余载,这还是她头一次来祭奠。两位姨娘也在不久后随他下世,如今都葬在一处。
之琬倒了一杯赵老大自酿的米酒酹浇在坟土上,道:“阿爹你去年才同我说,人生有酒须尽欢,一滴何曾到九泉。但这杯中的酒,叫我怎么饮得下去呢?我宁愿奉给阿爹,只盼它能到得了九泉。纸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如今我,仍旧是冷冷清清,就算哭出三升血,染红这一山的杜鹃,也换不回一个人来。”
跪坐在后跟上,之琬把头靠在父亲的墓碑上,用手帕把碑上凿字处的凹痕里的青苔抠掉,抠到右下角时,看清立碑人是吴菊人。刻着的是:不肖子乔之珩、媳秋露率子乔治、乔冶,不肖女乔之琬、婿吴菊人率女吴霜泣立。之琬皱眉道:“你是谁的婿?我可不认得你。”又想道:原来我哥哥还有两个儿子,乔治、乔冶,这二儿子名字取得倒是省事,三点水减一点就成了。她却不知这大儿子乔治的名字也取得省事,洋名中名都是它。
之琬又想,我嫂嫂名叫秋露,就是吴霜妈妈一再提起的舅妈吧?紫菀爸爸是姓秋的,那就是嫂嫂那边的亲戚了。吴霜妈妈一直在大哥家长大,跟嫂嫂家的孩子玩熟了,后来就嫁给了紫菀的爸爸。紫菀爸爸叫什么名字?好象听见一次吴霜妈妈叫他斯蒂芬,估计这是紫菀爸爸的洋名,就像紫菀叫黛西,夏阳叫吉木。
一想起夏阳,心中又是一痛。不敢深想,只捡没要紧的寻思:夏阳管紫菀爸爸叫舅舅,那就是说紫菀的爸爸有个姐妹嫁给了夏家。如果紫菀也嫁给夏阳,那就有两个秋家女儿嫁进夏家了,这亲戚可近得很呢。紫菀,自己现在不就是紫菀吗?夏阳,夏阳说要去抗战,那现在是在打仗吗?他一定是还活着的吧?
虽然一再地不想去想夏阳的生死,但忍不住还是为他担心。又想《牡丹亭》里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父亲杜宝都和敌人打过仗,何况夏阳这样的有志男儿?
慢慢站起身来,回首漫声唱道:“唉,白云亲舍,俺孤影旧梅梢。道香魂恁寂寥,怎知魂向你柳枝销。淮扬千里,长是一灵飘。回生事少,爹娘呵,听的俺活在人间惊一跳。”她在这里日长无事,油灯昏暗又做不了针黹,只好把旧时听熟的曲子唱上一唱,以解烦闷。这一曲唱的是杜丽娘闻听父亲杜宝在淮左遇敌,放心不下,请柳梦梅前去打听父亲生死,随便告诉父亲,自己回魂得生,又嫁了柳郎。
她一曲未唱完,忽听有人接着下半阙唱道:“平白地凤婿过门,好似半青天鹊影成桥。”曲声清丽,宛转妩媚,还带着一点惊喜,不是曲中该有的哀伤。之琬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六七十岁,消瘦清癯;少的二十出头,清俊潇洒,都是一色的灰布长袍,稍远处的河汊里停着一只船。原来自己独自伤怀,没听见橹摇水流,来了客人。只是这墓地里忽然出现两个陌生男子,之琬吓得心下乱跳,双手在腰间福了半福,便要逃走。
谁知那年少的男子回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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