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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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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长微微一笑,看着牛老先生。

警察局长说:“她说话简直就像个共产党。因为您老先生的面子,我放她走。我们拘留所里都是这种年轻人。您教训她以后说话要小心,总是有好处。不然她还会再招麻烦的。以后恐怕就不容易给您留面子了。”

黛云说:“告诉我谁告孔先生和他妹妹,是我哥哥怀瑜不是?”

局长大吼说:“那不是你的事!”

傅先生向牛思道和黛云告别。并且问那警察局长立夫的案子是不是要经过正式法庭审判,局长说:“是。”

傅先生又说:“孔立夫的案子什么时候儿审?我要给他当辩护人。”局长立起来,向傅先生鞠躬为礼说:“傅大人,您别挖苦我们了。您知道,我们当差有时候儿真难办事。将来审问时您若光临,我怎么敢坐下呢?被告是您的什么人?”  傅先生说:“跟我的儿子差不多。”

“我告诉您说,将来一定公平审判。您知道他得罪了人,大概写文章又得罪了当局。我们现在正研究他这案子的文件,我告诉您说,我们一定尽量快办就是了。”

傅先生把这些话告诉了姚家孔家,立夫向傅先生道谢,谢谢为他奔走辛苦受累。

38章 法官发迂论 木兰虎穴救立夫

四天之后,是五月一日,孔立夫被传受审。是军事法庭,私下举行,并不公开。家属不得出席,但是傅先生坚持到庭。警察局长为原告。警察局长已经仔细看过文件,准备了一份措词慎重的报告,使控告不至于过分严重,这是由于冯舅爷暗中和这位警察局长接洽安排的。立夫的案子先审,陈三和环儿在候审室中等待。

法官矮小软弱,身着军服。傅先生在一旁坐着。初步仪式之后,法官念起诉书。

“孔立夫以发表文字攻击政府、提倡异端邪说,惑乱民心,并对劳工寄予同情,不无共产党徒之嫌,由其私人住所及他处获得之文件,显见思想混乱,对孔教学说时而卫护,时而诋毁。以上各项,将逐一查证。第一,三月二十八日发表文字一篇,攻击政府残杀学生,措词无礼,甚至辱及教育主官。本庭知悉汝身为教授。”

立夫回答:“庭长先生,我谴责埋伏袭击学生,写文章时,持此谴责态度,现在的看法并未改变。”

“但是你似乎为游行的领导人物辩护。你知道,他们是共产党,也许是国民党,两者是一样的。”

“庭长先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学生游行是出于爱国心。我外甥女儿,是个女学生,十六岁,也被枪杀。我是大屠杀的证人。但是庭长,我并没写文章攻击现在这个政府,攻击的只是诸位推翻的那个政府。吴佩孚将军曾通电要求逮捕段祺瑞和安福系,而安福系的内阁自请辞职。全国人人谴责这种屠杀,并不是我一个人。”

“你文章里用‘贪官污吏’,‘军人擅权’。你知道我们民国这种混乱时期,我们军人只是要恢复国家的和平秩序。您同意吧,总长。”这时他转过去看傅先生,并向仆人喊声给傅先生倒茶。博先生一看立夫能自己辩护,于是只是很客气地点了点头。

立夫故以相当典雅的词句说:“庭长先生,为官者众,或廉洁,或贪污;为吏者多,或肮脏,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复如此。我若说为官者无不贪污,贪污一词,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说为吏者无不肮脏,亦属措词失妥。我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而论。”

那位军法官,似乎是个旧式文人,而误入了当时的军界,披上了军服,他看了看被告,似乎颇赏识被告答辩的文句措词得宜,铿锵有声。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

“你的思想似乎很不清楚。我看你是个读圣贤之书的人,因为你赞成祖先崇拜。这一点对你很有利。但是你说‘树也有感情’,其意何在?有一篇这种理论的文字,是你几年前所写。你怎么能一方面提倡祖先崇拜,一方面又说‘树也有感情’呢?这很矛盾。”

立夫听了,心中不禁暗笑,真没想到法官会提到这个。法官还接着说:“你现在还是持这种意见吗?”

“是。”

“我很为你可惜。你若是读圣贤书,志贤希圣,就不应当泯灭人类与草木鸟兽之分。你若说树亦有知,那你就是共产党。我也念过孟子。人兽之间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恻隐之心,是非之心。你说树也有感觉,岂不是把人降低到禽兽的地位了吗?你还说树和禽兽的‘语言’,就和现代教科书上所说的一样。有什么‘熊说道……’又有‘狐狸说道……’这些都是魔鬼般的共产主义,分明存心要把人变成禽兽啊。”

立夫说:“庭长先生,您若容许我来解释的话,那就在把圣人的话怎么理解了。孟子见齐宣王,论到仁爱及于动物,不忍见牛之觳觫。尚书上说尧舜之乐师奏乐,而百兽率舞,圣人之德,化及鸟兽。鸟兽若无感觉,怎么能感于圣人之德呢?周礼上也说沉埋献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

这位法官听来似乎有点混乱,说实话,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周礼,因为周礼这部书,在古籍之中极为艰涩难解。傅先生感觉满意,面露微笑。

法官说:“你的辩护要局限于你写的文章。”于是法官又很快说下去:

“我们今天论到的是共产学说,不是中国的经典。中国的经典向来有诸家不同的看法。你承认你提倡的学说是人与草木鸟兽相同,人如同鸟兽,鸟兽也如同人一样吗?你要知道这种学说会扰乱民心的。”

立夫回答说:“庭长先生,我是站在科学的立场说话。我只是说人与兽只有在有感觉方面是相同的。不过此等感觉的性质是不属一类的。”

“所以你承认人与兽相似。但这一点并不重要。这只表示你的思想是多么混乱,对人心引起多么大的迷惑。另外有一个对你严重的控告。那就是你在山顶上,不经过正式仪式,就把你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是不是真有此事?”

“是真有此事。”

“那个苦力的名字叫什么?”

“陈三。”

“他什么职业?”

“他以前在安庆当警察。现在是我家的秘书兼花园看管人。”

“他娶了你妹妹之后还当看管人吗?”

“是,名义上还是。”

法官说:“这很不正常。你知道不知道你把家庭秩序和主仆之分全弄混乱了吗?这是不是和共产党的做法一样?你和共产党有关联。”

“我相信人是平等的。孟子说,圣人亦犹人也。”

“婚礼时谁是证人?谁是媒人?”  “我是证人,没有媒人。”

“这不是和共产党提倡的一样吗?”

法官似乎很想确定共产党嫌疑的控告。

立夫说:“我再没有什么话说。”

法官吩咐传别的人进来过堂。陈三和环儿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妻子。”

“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是。他是我妻子的哥哥。”

“你们的结婚很不正常。孔环儿,你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我承认。”

“他在你哥哥家做什么?”

“他是秘书,出纳,和花园看管人。”

“你是你们家主人的妹妹,怎么会让你丈夫做个仆人呢?你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你不害羞吗?”

环儿回答说:“我不害羞。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羞的。”

“你说的是共产党的话。你们结婚没有媒人。”

“我母亲同意了。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是个孝子。”

“怎么个情形?”

“我丈夫是陈妈失踪的儿子,陈妈以前在我们花园儿里做事。陈妈不愧是良母,陈三不愧是孝子。”

法官向陈三说:“你说你以前是个警察。告诉我你怎么后来受雇于孔家的经过。”

陈三告诉他怎么跟母亲分开的,他母亲怎么寻找他,他怎么读到立夫写的小说而后决定到北京来寻找母亲,到了北京之时,母亲已经走了。话越往后说,越发情不自禁,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动。转向立夫说:

“你就是写《陈妈》那篇很有名的小说的吗?”

立夫说:“是。为了这样的贤母孝子,请庭长开恩。”

傅先生这时插了话。他说:“庭长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一说?”

“当然可以。”

傅先生说:“这个陈三是个孝子。他不幸生于贫家。我见过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母亲为他做的衣裳上。他起誓决不再穿那样的蓝布。他做事很负责,为人也诚实。我曾经见他屋里自己写的对联: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样的好儿子,不会是共产党。”

法官细心听,在最后,他想做一个大的手势。他站起来,向陈三伸出双手说:

“今天得遇你这么个孝子,实在高兴。你和你妻子走吧。”

陈三和环儿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乐的微笑。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脸上做严肃状,他说:

“孔立夫,由你的自白看,你是提倡邪说扰乱人心。再者你把你妹妹嫁给工人,没有媒人,没有仪式,而在荒野,和不知仪礼的野蛮人无异。你也许不是共产党,可是你的行为近乎共产党。这些年来,人心已经颇为不安,对一切再扰乱人心的人,我们必须要压制。我判你监禁一年。不过,姑念你赞成崇拜祖先,提倡孝道,你若答应从今以后,不再鼓吹异端邪说,不再批评政府,我把一年监禁减为三个月的拘留。”

立夫的脸色沉下来,傅先生站起来说请求庭长开恩,再为减轻,但是法官立起来很客气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开导他,以他的学问能力,将来必能对社会国家大有贡献。”

傅先生知道法官最初的想法也就是如此,怀瑜是要求给立夫一点惩罚的。他于是向法官道谢,法官向傅先生鞠躬还礼,退席而去。

现在只剩下立夫跟傅先生,环儿,陈三几个人。立夫教他妹妹告诉莫愁和母亲不要担心。傅先生说他再努力去想办法,务使立夫早日获得开释。但是他不必担心立夫的舒适。卫兵都很敬佩立夫的学识,也知道他家是王府花园儿,自然会对他客气,因为可望得到厚赏。

由开庭审问起,全家就聚在一起,等待立夫的归来。莫愁看见傅先生和环儿、陈三进来,她立刻失望了。环儿伏在母亲怀里哭了。

母亲问:“怎么回事?”

傅先生说:“不用担心,孔太太。比原先所预料的好得多。只是暂时关在那儿,不久就会放出来的。”

莫愁惊呆了。她问:“多久?”

“三个月。但是,我们还要设法叫他早点儿出来。”

傅太太也在那儿。她问:“为哪一条儿判罪?”

“他的理论近乎共产主义。”

环儿几乎大笑出来,她说:“真是可笑!我们从隔壁屋里听到了。就因为那篇《论树木的情感》,就控告他提倡异端邪说。”

傅先生向莫愁说:“你先生有那等口才,我得向你道喜。他和那位法官引经据典辩论起来。法官输了。立夫引证周礼,法官立刻改换了题目!”

于是,傅先生叙述那场审问和立夫的辩护。

傅先生最后说:“那是文不对题。法官由一开始就决定要找他的罪名。他一定是受了人的买托,大概是怀瑜的买托。幸而在文稿里有一篇赞成崇拜祖先的文字,才确立他决不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不为祖先崇拜辩护的。不然的话,判得要重多了。”

莫愁很高兴她把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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