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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的沧桑50年-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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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

一支枪顶在我的头上,

——那个声音又叫道:

——小样,你想得美!

这个梦既搞笑又恐怖,后来几乎伴随了我一生,直到今天,我偶尔还会做这个梦,每次惊醒过来,我都会汗流浃背,心中惊恐莫名,那感觉就好像这几十年来,我其实压根儿就没离开过红光农场五大队九监舍那方寸之地。

梦毕竟是梦,虽然这个梦有点邪门,倒也并没有把我整成神经病。而且再长的刑期,只要人不死,也总有服完的时候。

十五、1988,改造结束

出狱那天我记得比较清楚,1988年5月5号,一早老金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立正站在屋子中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小纸片,表情严肃地冲我念道:“兹有赵超美因流氓罪被强劳五年,在劳教中接受改造较好,经评查现批准,于1988年5月5日解除强劳予以释放。”

我听完以后脑袋有点发蒙,因为我算着应该差不多还有两个月才能释放,所以猛的一听释放通知,就有点反应不过来。老金见我傻头傻脑东张西望,对政府颁发的劳改释放证孰无恭敬之意,不禁勃然大怒,喝道:“赵超美!你给我站好喽,张望什么?”我立即挺胸收腹低头做认罪状,心想俺滴个娘,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时候要是把老金惹毛了,跟监狱领导报告个:“对所犯罪行认识不深,仍需继续改造。”再给我加个一两年,我做的那个梦可就梦想成真了。你在监狱里待一天,小命就在管教手里攥一天,这是我劳改五年学到的重要生存法则之一。

见我低眉顺眼老实了,老金口气有所缓和:“赵超美,你的强劳从今天起就结束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已经改造好了,出去以后你仍旧要时时改造自己的思想,处处反省自己的罪行。记住,你曾经犯了罪,是党和人民挽救了你,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重新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不希望再在这里看到你,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低声说:“是,谢谢管教。”

“好了,你可以走了,去收拾一下东西,有人领你办出狱手续。”老金说。

“那什么,管教,我能不能吃完午饭再走?”我小声问了一句。

“不行!”老金面色铁青。

虽然没混上午饭,可是我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毕竟我已经自由了。我的东西不多,两件破衣服,还有个铺盖卷儿,收拾收拾往肩膀上一扛,走喽!也没什么好告别的人,当时秀才已经出去了,只跟老崔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搞什么欢送会之类的。虽然我这人不大知道要脸,可也不太好意思搞得太隆重,毕竟咱是刑满释放,不是大学毕业。

从劳改农场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自己老拉风了,不瞒各位说,除了那次公判大会,我这辈子再没这么受人瞩目过。原因很简单,就是我这身行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穿着我那件解放绿呢,没办法,五年前为了犯流氓罪走得有点急,什么都没带,进去以后让我妈带过一次,老太太啥也没带来,说我的行头都被赵红兵拾掇到自己身上去了。我想这样也挺好,省得再花钱给老八买衣服了,家里穷,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反正农场有发的劳改服穿,不至于光着屁股劳动改造。所以我出来之后只能穿着我的解放绿回家。我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扛着一铺盖卷,又剃着光头,走在八十年代末的省城马路上,您想想,人家不瞅我瞅谁啊。只要不是瞎子,一看就知道我是什么路数,不是要进去就是刚出来。

如前所述,我这个人不大会害臊,穿成这样倒也不觉得如何丢人,谁看我我就瞪着牛眼看回去,倒把人家看我的人吓一跳,低下头赶紧躲我远远的。最有意思的是在从省城回家的长途车上,当时车上的人还不少,可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没人坐,有好几个人宁可站着也不坐我旁边,好像我是个巨大的病原体,离得近了会传染似的。我两眼平视前方,假装没看见有人冲我指指点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好心情。老实说人家怎么看我,我也不是太在乎。不过有件事弄得我有点尴尬,车上有个小媳妇领着个小姑娘,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小姑娘使劲看我,我就冲小姑娘笑了笑,以示我是个和蔼可亲的好叔叔,结果这一笑不要紧,人家小姑娘咧开嘴就哭,她妈妈赶紧哄孩子:“咋的了小宝,看见啥玩意了吓成这样啊?”我赶紧转过脸看车窗外面,自觉尴尬无比,老脸微微发红。

回家的路上,我惊讶地发现,我不在的这几年里,街面上的变化真的好大,那些在路边兜售电子表啊喇叭裤啊邓丽君磁带的小商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多大桌子,桌子上放着花花绿绿好些个球球,还有些个光着膀子叼着烟卷的人,拿根杆子趴在桌子上乱捅,后来我才知道这玩意叫台球,在国外都属于高雅运动的。另外,还有很多临街的小房子,门口竖着一块块红纸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武打片×××,艳情片×××”等等,最后还有一行字:“加映激情片”,房子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和非常可疑的呻吟声。这就是后来风靡中国大街小巷,无数人在此接受香港商业文化熏陶和早期性启蒙教育的录像馆了。说实话那些非常可疑的声音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当时要不是我兜里没钱的话,我想我肯定会进去一探究竟的。

我家的那个小院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在夕阳的余晖下,仍旧那么安静从容。我站在巷子口,看着熟悉的街道,感觉就像我从来没离开过,只是去上了个夜班,现在下班回来了而已。我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我妈还在那个街道小厂糊纸盒子,这会儿应该还没下班,可是我爹呢?老八呢?人都哪去了?我穿过寂静的院子,走到我家门口,门锁着,我从窗户往屋里张望,屋里的家具摆设跟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好多家里都已经有二十吋的大彩电了,可我家里还摆着那个破黑白电视,好像我家里的一切还停留在七十年代一样。家里跟我走的时候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对面墙上正中间的位置,赫然挂着我爹赵成国的遗像。

看到我爹的遗像,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脑袋一阵发蒙,这是怎么回事?我爹死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别的人呢?都去哪里了?我抱着脑袋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心中充满疑惑。

坐了约莫有半个钟头的样子,我听见院门外有人喊:“哎,他赵婶儿,你回来了?”紧接着听见我妈的声音:“嗯,回来了。”我跳起来就往院门口跑,在门口和正要进门的老太太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差一点把我妈撞个跟头。

“哎呀妈呀,谁呀这是?疯了?”我妈一阵嚷嚷,满地找被我撞掉的东西。

“妈!我小六啊!”我大叫一声。

“哎呀,小六!你咋跑回来了啊?”我妈抓住我的手,又惊又喜地问。

“妈,我放出来了。”我答道。

“啊,好好,好孩子,该不是自己跑出来的哈?”我妈眼睛已经湿了。

“不是,妈,我正式释放的。”我赶紧说。

“好好,走,小六,跟妈回屋去。咦?我的面条呢?”我妈转头到处找。

“在那儿呢。”我赶紧过去把装着面条的塑料袋捡起来。

我跟着我妈进屋坐下,看了一眼墙上我爹的照片,问道:“妈?我爹呢?”

“死了,死了两年了。”我妈平静地说。

“怎么死的?你怎么没告诉我啊?”我问。

“好好的摔了一跤就昏过去了,送到医院检查,说脑袋里长了个瘤子,要动手术,结果动了手术没几天就死了。”我妈叹了一口气说,“是你爹不让我告诉你的,不但没告诉你,老四和老五都没告诉。老二也是领着孩子回来过一趟才知道的,你爹做了那件错事,后悔了半辈子。他一直觉得是他影响了你们几个的前途,心里对不住你们,所以到死也没好意思开口让你们回来。尤其是你,你爹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告诉你,怕影响你好好改造。”

我低下头没吭声。

“小六,你们哥几个心里恨你爹,这个妈知道,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人死灯灭,就都过去了,你们就别再怪他了啊。”我妈说。

“没有,妈,我真没怪我爹。妈,老七和老八呢?”我赶紧岔开话题。

“六啊,你也饿了,妈也饿了,干脆咱先弄饭吃,吃完再唠吧。”我妈说。

晚饭我吃得很慢,五年没吃过我妈做的面条了,每一口我都细嚼慢咽,一点一点品尝。我都舍不得嚼,都是等嘴里的面条融化了我才咽下去。一顿饭我吃了有两个多小时,期间我妈又出去买了一次面条,我总共吃了有一斤半面条,最后还把一锅面汤都给喝了才算心满意足。我妈看着我吃,眼泪都下来了,说我吃饭那架势,就好像这顿吃完了就要上法场砍头一样。

那天我和我妈聊到很晚,我妈仔细告诉了我这几年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首先是赵四清,这姑娘很争气,考上上海交大了,现在已经读到大二了。要说有出息,这家里最有出息的就是她了。说实话,我就是有点不放心她们学校里的那些个狗屁教授,听说教授分两种,一种是搞研究的,另一种是搞研究生的,我很怕四清会碰到后一种。

其次是老八赵红兵,老八本来就是我爹最宠爱的老疙瘩,我被抓了以后,家里就剩这么一个儿子,我爹就更加对老八疼爱有加。溺爱之下,老八渐渐变得嚣张跋扈,起初还好,只是要吃好的喝好的,后来就开始伸手要钱,自己出去买吃的买玩的,不给就在家上蹿下跳哭爹喊娘地作妖,作到给钱为止。后来不知道在哪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开始夜不归宿。据我妈讲,我爹的死跟老八有很大关系。说那天老八回来要钱,我爹不给,还揪着脖领子要抽老八,老八使蛮力一挣,把老爷子拽了个跟头,他转身跑了,老爷子就昏过去了。我爹死了以后,我妈要去街道厂上班,根本没空管老八,而且也管不了,老八更加变本加厉,经常几天不回家,回家就是要钱,说着说着老太太就带着哭腔了,说你爸爸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儿子,结果最造孽的也是他。

听到这儿我真的很吃惊,老八从前是个老实孩子,就是有点缺心眼,可本质绝对不坏,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隐隐觉得老八的事跟我也有一定关系,要不是我占了老八接班的位置,现在的老八应该安安生生在纺织厂烧锅炉呢。想到这里我就一阵愧疚,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说完老八的事,我妈说了说她自己,自从我爸死了以后,我妈就在街道厂里糊纸盒子,一直糊到现在,期间老二老四老五都给妈寄来过钱,可是老太太托人写信告诉他们说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的爹有退休工资,够我花的,你们顾着你们自个儿就行了。“我还干得动活儿,用不着他们养活。”我妈跟我说。

看着老太太满头的白发,昏花的老眼和弯成弓的驼背,我心里一阵阵发酸,哎,让自己的亲娘遭这份罪,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尤其是我),都该让雷劈了才对。

我妈最后还提了一件事,苗苗后来又来家里好几次,说她又去了两趟劳改农场去看我,人家告诉她说我转到别的农场去了,她来打听打听我到底转到哪个农场去了。对于我这件事我妈心知肚明,就狠着心跟苗苗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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