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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蛮关的关城并不比水眼关更高大厚实,不过利用思忘忧节节抵抗争取到的时间,李建中抓紧时机把这里做了加固处理,残缺的堞垛都修整好了,不少地方还准备了滚木檑石等守城器具。
滚木是新砍下来的大树,永昌府境内什么都缺,就是树多;檑石很多是从附近山上搬来的。
但是滚木里头仍然有不少是新拆下来的房梁,檑石里面也有磨盘、碓窝之类的东西,大概是伐木取石的人手不足,所以附近百姓都贡献出了家中的器物吧。
不算高大的关城前面,是条并不宽的山路,两边悬崖峭壁,几乎就是鲤鱼背的地形,现在关城下躺着许多缅兵的尸首,污血顺着山坡流淌,两边悬崖的树上,挂着不少侵略者的残肢断臂,还有缅兵挂在树上,四肢都已摔断,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明军不肯为他浪费一支箭矢,所以这个倒霉蛋的死亡过程就变得出奇的漫长。
关上的情况其实比关下好不了多少,刚刚缅兵发起的一场冲锋,至少给关内造成了上百人的伤亡,尤其是佛郎机火枪手躲在缅兵大队后面放排子枪,打得关城石屑纷飞,好些守兵被枪弹射中,额角或者胸口血泉喷涌。
李建中穿着沾有血污的短衣,蹲在关墙角落里,正在替一名中枪的士兵治疗伤势,铅弹击穿了盾牌,钻进了伤员的肩膀,让那里开了个血洞,但也正因为盾牌的缘故,子弹射入人体之后就势头衰减,留在了肌肉里面。
“忍着点。”李建中这些天不知道做了多少类似的手术,但看到士兵痛苦挣扎的脸,属于医生的恻隐之心便油然而生。
“或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因为慈不掌兵嘛!”李建中自嘲地笑着,就在士兵以为他出神的瞬间,手中小刀直刺进去,割破皮肉,找到铅弹,再用巧劲儿往上一挑,那颗变了形的铅弹就从伤口跳了出来。
直到此时,反应过来的伤员才闷哼一声,额角黄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牙齿把含在嘴里的树枝咬得咯咯直响。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如果可以从容不迫,李建中倒是可以配点效果类似于麻沸散的方剂,但现在根本来不及,也只能让伤员强忍了。
“好了,用盐水给他清洗伤口,再撒上金创药。”李建中吩咐照顾伤员的民夫,然后走向了下一个等待他治疗的伤兵。
最初,李建中并不知道要把子弹从伤口挖出来,很有几个受伤的士兵因为感染或者铅毒发作而死去,幸亏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很快就在实践中摸索出了处理火器伤的一整套办法。
当然作为医生,李建中是完全不希望自己的医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提高的,因为每有一分进步,就意味着增加一位伤员,甚至是伤重不治的牺牲者。
士兵们感激地看着李通判,要知道举人身份就已经是普通人心目中的文曲星了,何况李建中做到了六品通判,居然会不避血污,亲手救治伤兵,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恩德,在同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中,都会对士气起到极大的鼓励作用。
这也是战局如此不利,士兵们还能维持比较高的士气,坚持节节抵抗的原因之一。
不过另外一边的士气就没有这么高涨了。
那些点苍派、无量剑派的弟子,其中有几个受了伤,虽然负伤的比例远不如士兵,伤势也算不上多么沉重,他们的吵嚷声却格外的大,其中个皮肤黑、宽脸的汉子大声道:“李通判,咱们是来助战的,总要算客兵,你怎么不先给我们师兄弟治伤,只顾着那些丘八?”
这些弟子出身豪绅富家,学文不成只能学武,到这里来应援,一则是唇亡齿寒,要保卫自己家乡,二则嘛,此次战事激烈,缅兵竟打到了汉地,朝廷必发大军平乱,只要坚持到那时候,以义民身份助战的这些子弟便各有功劳。
里头不少人捐了百户千户的职衔,再加上战功一转,弄千把银子去京师塞狗洞,指不定就是个光辉灿烂的武官前程!
哪晓得蹲到现在,真刀真枪和缅兵见了几仗,朝廷莫说大军,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各派弟子尽皆狐疑,这心气儿一散,各种幺蛾子就冒了出来。
那发难的宽脸黑汉子,就是无量剑派的大师兄刘剑仁,他一副为了师兄弟讨公道的样子,登时不少门派弟子便站到他这边,对李建中颇为不满。
李建中笑笑,并不争辩什么,而是指了指一位亟待治疗的伤兵:“伤势有轻重缓急之分,家父向来教导李某,所谓医者父母心,只看病情、不论病家,你们几位师兄弟伤势轻些,李某当然先治那些伤兵。”
难为李建中,即使这般境地,一席话也丝毫不带烟火气,说的心平气和。
众门派弟子也晓得李建中医术超群、道德高尚,见他如此,倒不好意思再争论什么了。
刘剑仁又眼珠一转,长长的叹口气:“李通判话虽这么说,我们终究是来助战的,冒着千难万险到这里厮杀,难道是活该的吗?”
李建中摇摇头不说什么,朝着关墙根儿一指,自顾着蹲下治疗伤员。
众弟子顺着看去,墙根底下趴着白象敢住,白色的皮肤上几道伤口分外醒目,干涸的血迹证明它已经是个合格的战士。
思忘忧依偎着敢住,小女孩的嘴唇已经干涸,大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边白云:秦大哥在哪里,他还来得及吗……不,他一定会赶到这里的,莽应里那家伙不会得逞!
翻身起来,抚摸着从小陪伴长大的白象,看到它身上对于人类来说非常巨大的伤口,思忘忧眼泪直往下掉:“可怜的敢住,你是很勇敢的,秦林哥哥如果在这里,再不会说把你鼻子割掉的话来吓唬你啦,咱们一定要坚持,等秦林哥哥率领大军赶过来,就能打败莽应里那恶贼!”
诸位门派弟子顿时脸皮发烧,自己固然是义务助战,冒着生命危险站在这里,和士兵们并肩作战;但这位花骨朵似的小女孩,何尝不是骑着大象浴血奋战?她才多大岁数?
再有什么私心杂念,在这个父母兄姐全都殉国而死,兀自奋战不休的小女孩面前,都只能自愧无地!
殊不知,正是秦林给了她胜利的希望。
第994章 制造内讧
呜……缅军吹响了号角,一队队头戴铁盔身穿铁甲的士兵,在军官率领下集合起来,黑压压的填满了山坡与谷地,不知多少面东吁王朝的怒目金刚旗在山风吹拂中张牙舞爪。
荷枪实弹的西班牙雇佣兵走到了缅军阵列之后,他们使用比身高还要长的木什科特火枪,这种重达二十斤的火器根本无法用手托着射击,必须使用叉杆来支撑枪身,威力当然非常强大,能在洞穿盾牌和铁甲之后,仍具备极大的杀伤力。
此时的西班牙是世界上第一个日不落殖民帝国,统治的区域遍及四大洲三大洋,殖民地面积是本土的十八倍,这些西班牙陆军出身的雇佣兵个个眼高于顶,带着戏谑的笑容朝着身边的“缅甸猴子”们指指点点。
缅甸猴子只是战争的消耗品,这里的地形不适合展开战象冲击,那么缅军步兵将冲到前面去吸引明军本来就不多的炮火和箭矢,紧跟其后的西班牙雇佣兵便能从容不迫地瞄准、射击、再装填,给予明军重大杀伤。
这样的战术在过去的战斗中屡试不爽,缅兵的伤亡固然惨重,明军的抵抗也被迅速削弱,最后不得不放弃阵地,西班牙雇佣兵却没有什么折损,也难怪他们会这样目空一切。
最近一段时间,西班牙雇佣兵与东南亚各国口中所向无敌的大明军队交手,却感觉不过如此,更加助长了他们的骄横,看着远处明军的关城,加尔德诺挥舞着手臂,大声鼓励士兵:“小伙子们,五十年前我们勇敢的同胞皮萨罗先生,率领一百八十名西班牙勇士,就征服了庞大的印加帝国,得到了数不清的黄金和白银!现在,机会又摆在了我们面前,小伙子们,为上帝的荣光战斗吧!”
“噢,上帝的荣光,我们的对面可有位中国的圣女贞德呢!”一位饶舌的士兵冒着挨打的风险,怪腔怪调地来了一句。
加尔德诺并没有斥责这个大胆的下属,而是恶狠狠地道:“那么,她将会和贞德一个下场……烧死在火刑架上!”
雇佣兵们哈哈大笑,不少人指着关墙上的思忘忧恶毒咒骂,各种污言秽语……
关墙位置极高,思忘忧居高临下,将佛郎机人的嚣张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秀气好看的眉毛打着结,小嘴儿紧紧抿着,左手按住堞垛,右手紧握腰间的弯刀,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这当然不是因为缅兵或者佛郎机人的挑衅和侮辱,而是对战局的忧虑。七拼八凑的明军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只能且战且退,然后利用有利地形构筑新的防线,以空间来换取时间。
可空间并非无穷无尽,蒲蛮关已经距离保山不远,试问再往后撤,又能撤到哪里?
从土司领地带出来的孟养兵战斗到现在,几乎人人带伤,并且疲惫已极,李建中临时征召的壮丁也好不到哪里去,明军的战斗力接近底线。
不少官兵从关墙朝下看过去,缅军列成的阵势空前庞大,不是每次都出战的佛郎机火枪手也站到了阵列后排,看来敌人即将发动的攻势必定异常凶猛。
尽管明军的士气依然高昂,但没几个人认为能在下一波攻势中守住蒲蛮关,可能要延续以前的做法,由少数兵力在这里浴血死战,大队人马退往后方,在险要的地点构筑新的防线了。
思忘忧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一招在过去的日子里屡试不爽。
没人应声,几名义兵首领和代表助战门派弟子的刘剑仁都眼神躲闪,前面几次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没人能活着回来。
李建中见没人应声,主动提到了自己属下:“阎千总,你看……”
被提到的阎千总肩膀打着带血的绷带,浑身血迹斑驳,闻言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李通判,李通判,求求您给咱们永昌营留点种子!三百二十七个弟兄,囫囵的只剩下五十九个,末将愿意死在这里,李通判开恩,让弟兄们跟着大队撤到后面,他们还能打仗!”
几名义兵首领都脸皮发红,刘剑仁叹着气跺了跺脚:“李通判,这又是何苦?咱们在这里拿命拼,朝廷大军迟迟不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话顿时激起了共鸣,随着时间的推移,军中对朝廷迟迟不发援兵的怨言也越来越盛,军官们被说到心底的疑虑处,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李建中面对这种局面顿觉措手不及,他可以用恩义来感染官兵,但绝非令行禁止的大军统帅。
大战在即,军心浮动,大忌也。
“歹仁叔叔,你带兵断后吧!”思忘忧清脆动听的声音,突然压倒了众人的质疑。
“是!”歹仁大声答应下来,深深地看了看小主人,似乎要把小主人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然后他拔出腰刀,和几十名受伤比较轻的孟养兵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堞垛之后。
思忘忧干净的小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众位军官的脸色却立马变了,这些天下来大家都很清楚,武士歹忠可是思家所剩不多的忠心武士,一直被思忘忧视为叔辈啊!
啪,阎千总给自己重重一击耳光:“娘的,俺也是堂堂五尺男儿,难道还不如个小姑娘?永昌的弟兄们,替下孟养来的客人,不要叫客人小瞧了我汉家男儿!”
几名义兵首领也如梦初醒,一个个争抢着留下来的机会,思忘忧的所作所为鼓起了男儿血气之勇,谁要再计较生死荣辱,那就真不是个东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