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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辽、宣大,年轻时满拟要在边塞上立不世之功、成万古之名,尽管建功立业的希望早已化为梦幻泡影,他仍然固执的手持竹杖踏勘地形,四处了解军情民俗,收李成梁长子李如松为徒,教授兵法和周易参同契中悟出的练气熬体之术……
直到在老友宣大总督吴兑幕府,见到了一袭红裙的三娘子。
她是朝廷册封的顺义王妃,也是俺答正妻死后唯一的妃子,她在俺答年迈之后执掌大权,她竭力维护俺答封贡的和平局面、结束二十年战乱,必将与张居正、高拱、吴兑、俺答汗这些鸣雷般响亮的名字一起,同列于青史之上而垂于不朽。
唯独徐文长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寂寞和忧伤。
青春少艾嫁给白头老翁,已是人间不幸,偏偏还是被自己的外祖父霸占并且她从小就喜欢汉地的书、汉地的诗,喜欢那些文雅的东西,而俺答汗却是个杀人如麻,既粗鲁又凶横的草原枭雄。
那一年,六十八岁的俺答汗垂垂衰朽,二十六岁的三娘子风华正茂,五十五岁的徐文长历经坎坷之后的人生积淀和江南才子的诗卷,对三娘子这样成熟的妇人,无疑是一剂致命的毒药……
终于,吴兑发现了这一切,身为宣大总督的他几乎快要疯了,赠给三娘子八宝冠、百凤云衣,是笼络她以安定边疆,允许徐文长教授她诗词书画,也是同样的考虑,怎么会搞到后来几乎不可收拾的局面?
“俺答尚在,麾下控弦之士二十万,三娘子是他所钟爱,也是维持和平大局的关键人物,在此之前,朝廷曾与土默特部数十年征战,双方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吴兑只说了这么一番话,就闭上了嘴巴。
陷入情网的徐文长立刻如梦初醒,他默默地收拾行囊,连夜离开宣大边塞,不曾和三娘子有一句道别的言语。
“我不能害了她,更不能害了边塞数十万军民!”徐文长把当年醒悟之后对吴兑说过的话,又向秦林说了一遍。
终于,秦林和弟兄们明白,为什么在南京遇到徐文长的时候他是那副倒霉样子了,不仅有早年的坎坷遭遇、壮志难酬的激愤,又有刚刚的情场失意。
明明两情相悦却不得不抽身退步,虽然有挥慧剑斩情丝的说法,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不仅秦林心中唏嘘感慨,多嘴多舌的陆远志久久不发一语,牛大力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擦了擦眼角,就连威灵法王也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爱别离,苦也,求不得,亦苦也。我佛所云人间八苦,无非如是。”
头一次,陆远志和牛大力没有嘲笑威灵法王,反而点头,深有同感。
陆远志想了想,正色道:“那么,现在俺答汗已经死了,草原上不讲什么贞洁烈妇,三娘子就是自由身,徐先生你振作起来,咱们只要想办法对付黄台吉,不叫他继承汗位,他便没法娶三娘子,你就可以和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嘛。”
“唉……我不能害了她,更不能害了边塞数十万军民啊……”徐文长从来嬉皮笑脸老不正经,这会儿却是愁眉苦脸,一副凄凉苦楚的样儿。
陆远志、牛大力等茫然不解,怎么老徐又把刚才的话儿说了一遍?
秦林皱了皱眉:“因为把汉那吉?”
“老夫之计,果然瞒不过秦长官……”徐文长叹息着,充满苦涩的点了点头。
黄台吉野心勃勃,对朝廷充满敌意,一心想要兴兵寇边,朝廷虽不至于怕了他,但能不让一个敌人坐大当然最好了。
相较之下,三娘子顾全大局,屡次约束部众,竭力维持封贡带来的和平,她若掌权,则是土默特部之幸、边疆汉蒙两族军民之幸。
三娘子威望高,黄台吉实力强,又是公认的嫡长子继承人,要想踩黄台吉、扶三娘子上位并不容易,即使加上威灵法王这尊大佛,也远不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
徐文长算准,唯一的变数就是把汉那吉。
当年三娘子本要嫁给把汉那吉,结果还没结婚就被外祖父俺答霸占,把汉那吉一怒之下跑去投降明朝,张居正、王崇古等政治家因势利导,这才促成了俺答封贡。
时间一晃过去十年,当初的失意青年把汉那吉,现而今已是土默特部手握重权的人物……也许是俺答出于补偿心理、也许是三娘子曾经推波助澜、也许是俺答汗结发妻子把汉那吉的亲祖母活着时出了力,他不但没被边缘化,还在被朝廷送回之后掌握了归化城的权力,并且拥有为数众多的军队,号为大成台吉。
在俺答死后,三娘子与黄台吉的争端日益激烈,把汉那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表现得异乎寻常的低调。
徐文长的计策,便是让三娘子与把汉那吉这对“原配夫妻”破镜重圆,这样就有了足够的实力来对付黄台吉。
“这样一来,亲近朝廷的三娘子和把汉那吉执掌大权,一心掀起战乱的黄台吉受到压制,边关和平局面得以维持,汉蒙无数百姓安居乐业……”徐文长越说眼睛越亮,沉浸在某种自我牺牲的情绪之中。
众人心中唏嘘,全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猪、猪,你他妈的笨得像猪!”秦林突然破口大骂,指着徐文长怒道:“你千算万算,就算漏了一样!”
第645章 难道是接盘侠?
徐文长愕然,怎么也没想到委屈自己成全大局的计划,竟会被秦林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陆远志和牛大力也互相看看,觉得秦林好像骂得太过分了,三娘子和徐老先生这对苦命鸳鸯,说来就叫人唏嘘感慨呢。
秦林重重哼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徐文长啊徐文长,亏得三娘子对你情根深种,其实你和朝堂上的迂老夫子有什么区别?你以为把三娘子让给把汉那吉,就可以天下太平,你咋不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哼,土默特部的权力转移和三娘子下嫁,本就是互为表里,若非如此,咱们根本不必往草原上走这一趟!”
之所以朝廷派遣钦差大臣前来,明着是吊唁,实际是以三娘子不愿下嫁黄台吉为前提,想让土默特部汗位继承朝有利于大明的方向发展。
假如一开始三娘子就心甘情愿嫁给黄台吉,秦林一行人何必来此?
任何计策,只要忽略了三娘子的情感而空谈敌我实力和局势对策,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听得秦林一番话,徐文长睁圆了老眼,胡子直抖:“秦长官,你……你是说,刚才三娘子她……”
“对……”秦林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瞧着老徐:“刚才我试探她是否真心,模模糊糊提了请她下嫁把汉那吉的计策,三娘子大笑不止,说草原女儿只喜欢敢作敢当的汉子,像把汉那吉这号遇事不敢担当,一逃了之让别人替他擦屁股的家伙,她宁愿嫁给好歹还有两分枭雄气的黄台吉,也不嫁给这种脓包。”
当年俺答霸占三娘子,把汉那吉不敢争执,却在羞怒之下跑去投降明朝,的确够衰,难怪三娘子瞧他不起。
只不过所谓“遇事不敢担当,一逃了之让别人替他擦屁股”有点儿语带双关啊,貌似徐文长老头子……
威灵法王、陆远志几个,就嬉皮笑脸的互相打眼色,看看,徐老头儿你不敢出来见面,人家有怨言哪。
徐文长却是又惊又喜,神色变了几变,抓住秦林胳膊颤声问道:“她、她真是这么说的?”
“那还有假?”秦林桀桀怪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最难消受美人恩,老徐,这次你可得拿定主意。”
徐文长咬一咬牙,右手握拳在左掌心用力一击:“拼了!”
“好,那么明天我们分头行动!”秦林当机立断。
“什么行动?”
“你去安慰一下老情人,女人嘛,就得多哄哄……”秦林坏笑着挤了挤眼睛,又道:“至于本官,就替你去会会情敌喽。”
……
京师的暑热尚未褪去,关外草原上已有了些微的凉意,晨风吹着羊毛大纛烈烈飞扬,连片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
这里是归化城北,同样驻扎着一支强大的军队,但选择远离城南……朝廷钦差到来的方向,无形中说明了他们的主人有意置身事外。
所以当蒙古武士们看到钦差大臣秦林突然来访,都显得非常惊诧,有的人呆呆站着,有的人匆忙奔回去禀报。
秦林留由牛大力、陆远志左右相随,带了几名熟悉北边情况的通译,纵马径直来到把汉那吉营中。
不同于三娘子、黄台吉军营的剑拔弩张,这里的气氛显得轻松过头,武士们或者刷洗马匹,或者整修鞍鞯,更多的人懒懒散散的四下闲逛。
把汉那吉无意于争位,黄台吉和三娘子都不会平白来惹他,武士们一点也不紧张,看到朝廷钦差骤然来访也只是露出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直到秦林率众驰入营内深处,都还没人出来阻拦或者迎接。
距离竖着羊毛大纛的中军大帐,只有数十步之遥了。
秦林暗笑把汉那吉军纪松弛,突然晨风把一阵争吵声送入耳中,声音就来自中军大帐,是一男一女打着蒙古话吵架。
通译替秦林解释:“男的骂女的偷人,生下野种什么的,女的骂男的王八蛋、窝囊废,连亲儿子都认作别人种。”
秦林、陆远志、牛大力面面相觑,这蒙古草原上果然风俗奔放,俺答汗抢亲孙子的老婆、霸占外孙女,这在把汉那吉营中又遇到一桩蹊跷事。
终于一名方脸阔口、膀大腰圆的蒙古将军迎出,他四十岁年纪,头戴镶银盔、身着翎根甲、脚穿铆钉生牛皮靴,腰挎又粗又长的大汗弯刀,显得威风凛凛,唯一叫人不解的是,脸上有道鞭子抽出来的血痕,血珠子正慢慢浸出来。
是谁打伤了这位杀气腾腾的将军?
蒙古将军双膝跪倒,瓮声瓮气地道:“阿力哥见过天朝钦差大臣钦差吉祥如意不知钦差过来,是要见我家主人把汉那吉么?”
这人汉语倒说的顺溜,他的名字秦林听着耳熟,很快想起来,把汉那吉降明事件中,他就是头号追随者,陪着主人在大明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论起来对俺答封贡也有那么点不大不小的贡献,怪不得汉话说得不错。
“不错,本钦差就是要见你家主人……”秦林点点头,又扭头道:“陆胖子,把咱自配的金创药取两贴出来,给阿力哥将军用。”
阿力哥并不推拒,从陆胖子手中接过膏药就贴在脸上,向秦林道了谢,引他一行人走向中军大帐。
掀开帘子,秦林发现大帐里面站着三个人。
其一是身穿金绣质孙服的中年蒙古贵族,脸皮生得还算白净,瘦长脸上感觉有股子阴郁之气,这就是把汉那吉了,昨日钦差到达时他也来迎的,只是始终没说话,完全置身事外。
其二便是穿华丽蒙古袍的妇人,高颧骨、粗眉毛、一张大方脸,黑黄色的皮肤,实在是其貌不扬,她就是把汉那吉的老婆大成比齐。
她怀里搂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以草原儿女的生长发育来说,其实和青年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五官面貌显得稚嫩一些。
单看相貌,就知道他是大成比齐的儿子,因为母子俩长得很像,都是大方脸、大嘴巴、泛黄泛黑的肤色,此时男孩子正愤愤的瞧着把汉那吉,浑身发抖,牙齿把嘴唇咬得流血。
“脱脱,你父亲连亲儿子都疑神疑鬼,他就是个窝囊废,他心里只有钟金那妖精好,咱们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大成比齐愤怒地用蒙语叱骂着,用力扯了扯脱脱,母子俩气咻咻的走了。
通译把这话翻给秦林听了,他笑了笑,看看阿力哥的方脸上那道鞭痕,刹那间明白了不少东西。
把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