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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徐先生……”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韩飞廉气喘吁吁的从楼梯上到了二楼,望见徐文长就是一喜:“快、快跟我走!”
“去哪儿?”徐文长醉眼惺忪。
“王本固府邸……”韩飞廉喘着气,他跑得太快又累又渴,抓起桌上的酒就喝,没想到这酒太烈,登时搜肠刮肺的咳嗽起来:“咳咳,王本固当年欺心污蔑胡大帅、冤杀汪直的事发了,咳咳,他被冤魂索命,彻夜不能安枕,已经畏罪自尽啦!”
啊?徐文长立刻张口结舌,继而将酒碗往下一摔,愣怔半晌才以细微不可闻的声音叹道:“好一个嫉恶如仇的秦长官……”
他将一小块碎银子扔给酒保,便随韩飞廉匆匆而去。
青衫书生和中年文士闻言张口结舌,别的酒客也议论纷纷,都说王都堂素来清名卓著,怎么会做出这般事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立刻人们就一窝蜂的涌下楼去,往王本固府邸前去看热闹。
徐文长和韩飞廉早就跑没影儿了,众茶客赶到王家大门口一看,哟呵,好多锦衣校尉和应天府的衙役进进出出,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是人山人海。
一打听,所有的人都是异口同声:“王本固当年欺心作恶,害死东南沿海无数军民,冤魂找他索命,走投无路只好自尽啦……什么,你要问是真是假?哈哈,刚才应天府尹王老先生都把他遗书当众念过了,还能有假?”
刚才还替王本固说话,赞他是个清官的中年文士立刻把大腿一拍,瞋目骂道:“王老贼欺世盗名,真是无耻之尤!哼,不怕你暗室欺心,自有那神目如电,老贼果然不得好死!”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啊!”青衫书生也叹息着点点头,“王老贼假仁假义一辈子,最终身败名裂,想那孽镜台前无好人,真叫个假忠虚名带不走,一生唯有孽相随,又是何苦来哉?”
心目中的“清官”突然变成了欺世盗名的险恶之辈,人们叹息着、怒骂着……
进到府中的徐文长则是另一番光景,他没有理会任何人,跌跌撞撞的走到停着棺材的大厅上。
棺材里头王本固痛苦不堪的面容,对身死名灭的恐惧仿佛就写在这张扭曲挣扎的脸上,更何况临死前王本固心头很清楚,枉死城中有十万冤魂等着他前往对质……
“王老儿,你没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人能够不畏权势、不贪富贵,秉持本心代天行罚吧?”徐文长俯下身去,在王本固的耳边低低的述说着,只觉二十年来心头从没有今天这么畅快:“我只说天地无眼、错堪贤愚,鬼神有私、忠奸不明,没想到你一生欺世盗名,到如今却身败名裂,果然天道好还、善恶有报!”
众人都知道徐文长是老疯子,只当他发疯,见他并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倒也无人理会。
徐文长突然挺直了身子,仰天大笑三声,又俯首大哭三声。
陆胖子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老牛,该你上了,我去叫师祖来,看样子老疯子又得扎几针。”
孰料徐文长一溜小跑走到秦林身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秦林赶紧扶他站起来,身上虽然酒气很重,却心明眼亮神情自然平和,一点儿也不疯了,看上去比谁都正常。
第266章 哭灵断义
把秦林拉到旁边,徐文长也没问是不是他下手杀的王本固,直接就道:“张江陵想收王老贼为门下走狗,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长官诛戮罪魁自是替天行道,可怎生过得了当朝首辅那一关?”
久居相位的江陵帝师张居正绝对不容易糊弄,身处朝堂之上,行事自与常人不同,他要收服王本固,结果秦林走了一趟王本固就上吊自杀了,在张居正眼中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证据,首辅帝师的怒火将直奔秦林而来。
秦林皱了皱眉,他虽与张居正所行之道不同,却也无意与其对抗,“先生有何良策?”
“老头子有上中下三策,不知长官想听哪种?”徐文长眼睛里闪着狡诈的光芒,当年总督幕府里面神机妙算的军师,又回来了。
“从上策说起吧。”秦林肚子里暗笑,还上中下三策呢,果真有点算无遗策的味道。
徐文长面带笑容侃侃而谈:“长官与徐大小姐交情匪浅,这上策就是迎娶国公之女,张江陵虽权倾天下,南京城内外却是魏国公一言九鼎,长官只需脱离锦衣卫调入南京大营,得一正三品指挥使直如探囊取物,积功迁转,以长官之才具于而立之年做到都督佥事,不惑之年加太子太保,应非难事。”
都督佥事是正二品武职大员,太子太保更是从一品的太子三师,在大明官场中已是金字塔极高处的职位,徐文长说来却分毫也不当回事……秦林如果做了徐家的女婿,有魏国公这个老泰山鼎力相助,从正三品指挥使做起,二十年间做到如此高位并不是天方夜谭。
但是秦林想了想,心中已否决了这个“上策”。
作为刑事侦查人员,他在后世只接受过相当简单的军事训练,自问并没有戚继光、俞大猷那样的本事,如果调入朝廷经制大军,就放弃了刑侦的本行,升官主要得靠魏国公的裙带关系,这就没多大意思了。
徐文长察言观色便知秦林心意,笑了笑又道:“老头子的中策嘛,便是和黄公公、霍司房商议,暗中托庇于冯保冯督公,甚至调入东厂任职。”
哦?秦林眉头一挑:“冯保不是张居正同党吗?”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就算亲如兄弟,到头来终究貌合神离……”徐文长拈了拈花白的山羊胡子,“当初他们携手对付前任首辅高拱,所以结成联盟,现在两人的位置都已坐稳,内廷外朝之争必将潜流涌动,明面上自是精诚合作,暗地里还是要互相掰掰手腕的。像招抚五峰海商一事,有长官您去就尽够了,何必再派个霍重楼?分明就是内廷在和外朝争功。”
徐文长说的很有道理,张居正和冯保自始至终都是盟友,但他们同时也在互相争夺同盟的主导权。
在万历帝初登基的一段时间里,毫无疑问张居正牢牢占据主导地位,他用一个“高拱有废立之心”的传言,就把李太后和冯保吓得够呛,驱逐高拱、自任首辅之后,更是威福日盛,但有军国大事,李太后动辄便叫“听凭张先生处置”。
但时间日久,李太后、冯保等人逐渐会发现大明朝稳固的制度使得外朝文官并不会对他们形成实质性的威胁,对张居正的倚赖便会渐渐减退,争夺同盟主导权的想法就开始占据上风了。
如果这时候秦林投入冯保麾下,想必对方一定会对他委以重任吧,而且厂卫一体,秦林的刑侦手段仍有用武之地。
“不好,本官虽与张首辅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本官地道和他地道并非水火不容,如非万不得已,不必和他作对。”
秦林结合后世的经验,认定张居正的新政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最终难免人亡政息;但清量田亩、抑制兼并、追缴官绅积欠、减低百姓负担的政策,促成俺答封贡、调戚继光编练装备大量火器的新式军队、隆庆月港开海等等举措,都是被历史证明的英明决断,卓有成效的促成了万历年间大明朝的中兴之势。
再者,记忆中冯保似乎下场也不大妙……
“有没有更好的方法?”秦林挠了挠头,“请先生把下策也说一说吧。”
徐文长点点头,似乎早已料到了秦林的选择,“下策嘛,也很简单。试问张居正想保住王本固,所为何事?也不过利用王老贼的清流影响力,替他的新政摇旗呐喊,减少来自清流的攻击,假如我们也能做到这点,他又何必非得保住王本固?不过……”
秦林眼睛一亮,赶紧追问:“不过什么?”
徐文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颇为促狭地道:“张江陵才干为大明朝历代首辅第一,这脾气嘛只怕也得排第一,自丁忧夺情之后越发独断专行,将尚书侍郎都如奴仆般呵斥,长官虽能在某些方面做出补救,可忤逆了他的意思,还得有人在张相爷面前代为转圜,才能逢凶化吉。唉……可惜长官叫那位相府千金伤心欲绝,她必不肯替咱们做这件事,所以老头子的这个办法虽好,也只能算下策了。”
就算秦林脸皮极厚,此时也少不得老脸一红,讪笑道:“那也未必吧……”
徐文长大笑,一揖到地:“长官果然尽得风流!常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误美人,长官信乎哉?”
……
距离南京都察院不远的一座府邸,乃是副都御史耿定向的宅子,书房之中,这位正三品大员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着圈子,时不时的长吁短叹。
左都御史王本固死了,是上吊自尽的,留下的遗书居然说当年为了沽名卖直、为了升官,上奏冤杀汪直、污蔑胡宗宪,害得东南十年倭乱,牺牲十万军民!
“天哪,王兄你好糊涂!”耿定向简直欲哭无泪了,你老人家自己要死就死吧,何必爆出这么大一桩丑闻?岂不是连累大伙儿吗?
虽然没有参与当年那桩烂事,可清流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王本固是他们这群清流言官的扛把子、旗杆子,无论朝堂、士林还是民间提到他名字都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个清官”,借着这清官之名,胡乱上折子参奏别人,只说你是忠心耿耿,犯了什么错儿,也只是一时失察,当真便如护身符似的,无往而不利。
可现在王本固竟在死前自承其罪,把清流言官沽名卖直的老底子都给翻了出来,这不是把大家伙儿捞取功名的路子都给挖断了吗?
身为清流旗杆的王本固这一倒下,连带着都察院里头人心惶惶,王本固和耿家兄弟这一派本就和新政有点过不去,张江陵会不会借此机会,伸手给他们狠狠一击?
耿定向郁闷得不行,暗骂王本固死了都要害人,自己交友不慎,摊上这么个傻瓜。
可怜王本固身死名灭就算了,连往日的盟友都拿他骂个狗血淋头,真叫个遗臭万年。
监察御史陈可礼、给事中胡静江等门生故吏面面相觑,见老师这幅样子,他们也愁眉不展,平日里大家伙儿互相吹嘘,你是孤高清介,我是社稷之臣,王本固就是他们的核心,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十年倭乱的元凶罪魁,岂不叫人无地自容?
“老爷,老爷!”管家从外面小跑着过来。
“什么事?”耿定向大皱眉头,“不是说了这会儿不见外客吗?”
那管家附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两句,耿定向立刻眼睛睁大:“快、快请!”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本固一案中的关键人物,锦衣卫副千户秦林。
秦林昂然直入耿家府邸,这一番耿定向不比以往了,满脸堆笑的迎出来:“秦长官大驾光临,弊草庐真是蓬荜生辉啊……快快快,替秦长官奉茶,泡我书房那盒新到的庐山云雾茶!”
耿定向也是个假仁假义的清流,但手上还没有王本固那样的血债,前倨后恭只因时势剧变他进退失据,又怕秦林出什么幺蛾子整治他。
现在的耿老先生已是气焰顿消,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秦林迟疑不言,看了看陈可礼、胡静江等人。
耿定向立刻挥手叫门生暂且退下。
秦林哂笑着,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递到耿定向手中。
耿老儿一看,立刻全身巨震面色苍白如纸,手不停地抖起来:几封书信尽是他和刘一儒、王本固的文字往来,里面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鬼名堂……
秦林与他密谈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耿老先生亲自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