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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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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卅一日。下午五时。
  施妈妈大声召唤幼儿们到大厅去,杨院长的声音很急燥:“快啊,快叫他们聚在一起,一起上车。”
  施妈妈一面心中嘀咕道:“你光会嚷,我不是忙着吗!”一面大声叫:“陆小祥,陆小祥,快来!你死到那里去了你——”
  陆小祥惊惶地奔了过来,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手里还提了个自糊的小风车,风车桨子不断的左转,转得不可开交。
  施妈妈一面跺着脚一面急道:“臭头!臭头!”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杨院长叹而顿足道:“这家伙又不知死到那里去了,下个月一定要换一个驾车的。”
  这时施妈妈已把最后一个小孩送上了长方形的车厢,自己也上车,砰地紧关上了后门,像一个僵把自己的棺材盖封起。
  七月卅一日。傍晚六时。
  梅绮不管了。她决定就算丢了工作也要立刻去接阿祥,阿祥是她在茫茫无依人海中唯一的命根,她不能让风吹走了她的依凭。
  于是她披衣走了出去。她瞥见鲁妈不再那么跋扈,在颤抖着的屋子之一角;她跪拜着瓷玉观音像,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三根香,香火很猛,但烟雾刚冒出来,瞬即消灭不见。
  她一手拉门,“嗳呀——”一声,风力好大,门竟僵持着,露出一条缝,风就在那么一寸之地狂啸怒吼,出出入入。
  鲁妈立刻惊觉了。她回头以一种凶狠的眼光瞪着梅绮,梅绮只好回望她。全屋的木板都像被搔痒得不能再忍的吱咯抖动起来。这时神桌上供奉着的瓷玉观音忽然倒翘上来,“乒!”地在地上摔个粉碎,白瓷一地都是。梅绮趁机拉开了门,闪了出去。
  才走十几步,全身都像被大鱼的八爪吸住,几乎动弹不得。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身上同时有多处的衣服被撕,而那声音又比撕衣服更响几千倍、几万倍!她不禁回头一看,完全被震住了,鲁妈的屋子,屋顶就像一块布一般,一片一片的被风撕去,像天空有无数魔手,在蹂躏着这匹霉布,转眼屋顶没有了,屋子便哗啦啦地倒了,其中夹杂着惊叫声,哀呼声,惨嚎声,一些邻人都闻声不顾一切的跑出来援救。
  梅绮想到丽花,也想奔去,可是她脑中立即出现另一映像:狂风暴雨,阿祥的小身躯就站在风雨中车站牌旁等侯自己!她立即像发了狂似的往豪雨中奔去。阿祥,阿祥,阿祥,阿祥………。
  七月卅一日。入暮七时。
  他们四人上了马路,老二老五直奔市场,老三老四好不容易才截来了一辆计程车,直驶中华路商场。
  老二与老五原来都是天不伯,地不怕的人,他们也听到外面的风啸雨吼,可是他们还是继续搓了一阵子麻将,才冲出去买东西——如果不是怕接下来几天餐馆都没开业,如果麻将不是搓到一半时突然停了电,他们才不急着出来买东西。
  老二和老五出来以后,才发现在风中一切都是赤裸的。他们感受到风的力量包含的摧毁、吹激、撕裂的力量,在他们的体外,甚至体内进行。
  “哧”地一面招牌“呼”的在半空打了几个转,再“吧”地摔到地面,摔得不成形状。
  “好大的风!”他们心里同时想说,但就在这同一时间,他们又发觉风力忽然加强,比原来的还要强上几倍!
  老五脸色变了,老二示意退回,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们手上一柄雨伞朝了天,一柄飞上了天。一根厚的重的湿的电线迎头摔下来,电线的一端在雨中不断地闪跳着,像一条快乐的长蛇,并且发出了火花,刚好卷落在老五的脚际上,一口咬住了他。老五半声怪叫,噎住的声音,全身僵硬的痉挛着,脸容像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似笑非笑,又像痛苦的叫不出来的叫。
  老二一见,没有考虑,下意识的就要拖,一沾到老五身上,便猛觉一道极强的热的辣而且也是冷的傲的震动的流泉,透入了全身奇经百脉,他被吸住了,外表看去,他紧抱住老五,像抱住一个将逝去的生命一般,死也不放,可是他自己也是将失了生命的物体了。
  七月卅一日。晚上八时。
  老三老四到了中华路,便困在那儿了。这平时热闹得只见拥挤的行人,拥挤的车辆,拥挤的建,拥挤的霓虹灯,拥挤的电影广告的西门町,现在都变成了台风肆威的地方。
  老三也觉心寒,老四更没作声。刚才北门那儿一声震天价响,他们自中华商场的洞孔里望出去,只见偌大的一座钢桥,竟被连根拔起,倒了下来,压住了几辆汽车,那情况好惨!可是现在风势忽然小了。
  “台风眼!”风力到了顶点最强时,反而有一段时侯平静,正是台风的中心,台风眼!老四疾道:“我们拿了收音机就走吧!”
  老三摇摇头,这时警车与救伤车的声音如呼啸而急行的蛇一般自远而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帮个忙!”
  老四本有些反对的意思,但老三已经先行了,他只好跟着。
  走到北门,只见那些钢架都被摧残得不成原形,可是被压着了的汽车,更加毁碎不堪,警方人员正冒着大雨全力抢救。其中有一辆育儿院的车子,更被压得个稀烂!司机的头被嵌入方向盘里,一个中年妇人摔出了车厢,脚部猛吊在车窗礼,头部却被后轮压扁,简直是怵目惊心!里面都是童,有一个长着两只大门牙的小孩,双腿被大铁架压着,抢救人员一时无法攀起铁架,只好先给他打麻醉剂,他还按着脚呼叫:“妈妈,妈妈,拖我出来呀!”语音凄楚,闻之鼻酸。
  老三上了车,替一个小孩的额角止了血,回头找纱布,老四刚好踏上车来,老三唬了一跳,向后一缩,差点撞上一个小孩,又吓了一下,才知道这小孩已死去多时,满脸是血,后脑和鼻梁都被车厢铁片击中,脸也已认不清楚。
  老三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多望几眼,发现这小孩衣上左胸正绣着“陆小祥”三个字。
  这时自附近涌出来帮忙救助的人越来越多,老三老四也忙得一身是血——可是,那本来已静止下来的,驯服下来的风声,渐渐又响起了,而且很快地加强,甚至迅速地围拢起来了。
  有人惊呼道:“台风,台风又来了——”在这时刻,遍城尽黑,台风眼刚刚过去,天地间正剩下;残暴的,无情的凄厉风声!
  七月卅一日。晚上九时。
  狂风暴雨的侵袭下,薇拉台风像一只无情不仁的魔手,一连拔掉了数以百计的房屋,路基损坏,桥梁坍断,警察、消防队员、救护人员都全力抢救,他们引导那些暴露在厉雨激风中无家可归的人们纷纷找到了避难所,由于电路截断,大家在微弱的烛光下裹着仅有的衣物,冷栗着、抖颤着时而发出濒临绝望的呜咽,老大拼尽余力把两个在风雨中的孩子抱了进这难民收容所后,喘息着、倚在墙上,也不知全身是汗还是雨。
  几家大公司的场地都空出来,成了救灾中心,公司还留守的职员,也无不倾力帮忙。风雨夺去了人的生命,或使他们残肢断骨,但风雨夺去不了人给予温暖,人感觉到温暖。
  老大伸出用力过度的手,颤抖着拿出了一根香烟,他叼住了它,亮了打火机,才发现香烟都是透湿的。他弃了香烟。忽然那人群间围坐的一根烛火落在地上,立即有人尖叫道:“火、火!火!”
  两个男子马上起来,疯狂地用身上的湿衣打下去,那小小的火焰便没有挣扎地熄了。大家紧张起来的神经才又松弛下去。
  这台风夜,老大想:人暴露在大自然的淫威下。连一丝细微的惊扰也会紧张失措起来的。要不是有人救护,要不是有这安全的地方……
  忽然两个全身湿淋淋的青年闯了进来,他们大概还以为是在风中,所以一开口特别大声,特别气喘:“有两个小孩,还在断桥处,过不来——”人群一阵子骚动,老大在那两个青年未说出“谁来帮忙”之前,已窜了出去,投身在天地无情的大风雨中。
  七月卅一日。夜晚十时。
  北门高架道路工程的钢梁和铁架,还是无法移动,然而消防大队与保安大队人员全力抢救的是现场的伤者。在几个小时下的风雨中,抢救工作是十分艰难的。
  风雨交加,现场凌乱一片,伤者的哀号声不绝于耳,救援工作更是千头万绪;老三老四参加抢救工作,也身心交疲。眼看伤者一一被救起送走,是他们唯一的安慰。
  人在风中搏斗,是令全身像被风解体了似的,无处用得着力,一不小心,还会被风猛击而倒。老四就是这样,老三眼看他爬上车顶,想把一个伤者从里面揪出来,然而风一猛,他就从车顶掀下来,砰地落到被压住的公车和计程车之间,一路摔下去,身体也不知与车身碰撞了几下,卡在那里的时侯,呼号变成了呻吟。
  老三目欲裂,想攀下去扶救,两个警员立刻制住了他,其他几个保安队员小心翼翼的爬下去,把老四提出来,送上了救护车。老三眼见他左腿膝部中间起了一个大凸,彷佛有一根骨头生错了,从肉中突出来。老三掩脸而泣,那些消防人员好意令他回到中华商场的安全地带。
  老三在阳台往下望,看见北门的救护队仍在忙碌地工作者,伤者的呻吟声隐约可闻,像一堆堆的黑蚂蚁,却不知道什么是主宰他们命运的神。
  这时风雨却渐次减弱了,他的悔恨是老四伤得实在冤枉,要不是他坚持要下去救助,老四就不会受这种无妄之灾了。他把头枕在双手里,然而自双手的指缝间看到,栖下零南车站牌旁倒着一个妇人,慑蠕地动着。他立刻赶了下去,只见这妇人身旁有一面招牌,是从附近商店梁上掉下来了,匾牌的一角还有血迹。
  老三扶起了妇人,那妇人因移动而痛得叫起来,老三忙不迭的说:“不要紧的,你的伤不要紧的。”
  那妇人呻吟了一声,翻起眼睛来,好像很努力但却仍望不见东西,开着嘴巴,老三趋耳过去,只听那妇人说:“先生……谢谢你……如果我不行了……麻烦你——”老三接连不断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抱着她就往北门那儿去,风声阻堵了她的话语。老三把她送入了救护车的当儿,这妇人急着双手痉挛的直伸,老三连忙抓住她的手,只听这妇人急速喘息着,说:“我在那儿等我……我儿子……只有七岁……麻烦你……”
  老三握紧她的手说:“我替你等好了,你放心,他什么时侯来?”
  那妇人喘得无以复加,“他……他早该……来了……”
  这时救伤车就要开动了,老三急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竭力自喉间逼出一个名字:“陆……小……祥……”
  老三脑门里似轰隆地被击了一下,这时救护车已经开走了,那妇人颈一歪,老三也没看清楚她怎么了。
  陆……小……祥……陆—小—祥!陆小祥!多么一个不幸的名字,老三想起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满脸是血却如熟睡中的童!这时风势也似肆威到了他魇足的时分,渐渐的把那张拉紧天地的网,似云朵般垂罩下来。
  七月卅一日。深夜十二时。
  还有一些小小的风,流萤般布哨在窗外,灯火也因电力的恢复,亮开了。
  袁老先生坐在窗前,越发可以感觉到那逐渐退去的风声雨声,就在前一些时刻,这城市曾被狂风暴雨所震慑、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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