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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个局外人般注视着一切,也注视着丑陋污脏的自己。
丑门海已经这么静默地坐了一下午了,最后,她启唇缓缓吟道:
“寰宇苦情论人间,
“人间苦情甲青山。
“青山苦情甲瞳雪,
“瞳雪学我摧心肝。”
在苦情方面,丑门海可以当之无愧地自夸第一,因为她有大灰这么极品的好搭档,而大灰的力量把她变成了不可超越的逼真演技派。
再说打油诗,她也比傅瑾胜出百倍——起码不会吟完前两句就接不下去了。
“这次是苦情到极致了。”她满意道。
问题是——
由于不受大灰力量的影响,她不知噩梦之中自己做何模样,只道是极为凄惨可怜。
丑门海不知道,因为这次大灰发动噩梦能力时,有自己原身力量的糅杂,因而噩梦恐怖到了可以用“终结”、“毁灭”来形容,甚至自动演化升级,已经越来越扭曲了;
丑门海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已经超越了“可怜”的极限了。也没人能够提醒她,于是就这样将就着往下演;
丑门海不知道,在大部分人眼中,自己的外观就是廖千秋恶欲成真的结果。
包含了种种脱离秩序、与堕神挂钩的恶欲,又怎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苦情?
比如,这个下午,当她正为了苦情感到自豪的时候——在旁人眼中,那是一团残破不堪的血肉斜卧窗前,而这巨大的肉块还随着呼吸蠕动着,看不出边缘的嘴唇上挂满血污,脸颊上还有半截肋骨从破烂的腮部斜刺而出,让人毛骨悚然。
丑门海拒绝就医,自称可以自愈。几个小时前,她婉谢了周医生,把人送走,廖千秋也便随了她,让她静养,不再打扰。
墙上的手工荷兰挂钟发出静美的机械滴答声。她就这么一直看着山峦林海,还有太阳的轨迹慢慢西斜,染上绚烂的晚霞。
直到太阳的轨迹穿过某个方位,丑门海突然轻声说:“是时候了。”
她拿起一物,利落起身出门。
橙色的光火似乎点燃了重重山峦,把蛊惑和恍惚铺满大地。这是黑夜即将踩踏的辉煌地毯。
传说,那一日,当夕阳把天空染到血红的时刻,廖氏山庄中出现了可怕的妖魔。
在道路的尽头,一团恐怖的存在慢慢从高处走下来。
每往前挪移一块,那存在所有的关节和肌肉都往地面上滴血,汇聚的鲜血和陈血交杂,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随着这团不成人形的躯体慢慢行进,地上划出一道深重鲜红的轨迹。
这妖魔走得晃晃悠悠,摇摇摆摆,几条没有被完全抽离的筋络,随着走路拖拖拉拉,就像小孩子没系好的鞋带。
披着噩梦表象的丑门海,穿行在山庄之中,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惨状早已通过周医生之口传遍了整个廖氏山庄,然而听人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是另一回事了!
那噩梦的力量甚至还能根据每个人心中的最大恐惧作出些微调整,把丑门海的外观变成最极端的血腥恐怖。
比如怕虫子的就会看到丑门海滴落的血液里生满小虫,怕断痕的就会看到数根折裂的骨刺随着行进摩擦出尖锐的响声,甚至有个平生最怕吃豆芽的园丁坚持说,他看到丑门海手里还攥着一把豆芽……
潜伏在暗处的守卫攥着枪杆瑟瑟发抖,牙齿不断打战,即便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也无法承受这种认知以外的黑暗场景。最要命的是,他们虽然恐惧万分,却还不能对这血淋淋的物体开枪!因为这是……当!家!主!母!!
尽管廖氏山庄铜墙铁壁,固若金汤,武装力量足矣荡平几个城市——丑门海过境,那真是寸草不生;一路共计通过二十二道暗岗,十七道武装封锁,如入无人之境。
丑门海还道了句太平,自忖幸运。
只能说,大灰的悲情妆实在是画过了。
这团披着血肉外表的苦情大师闲庭信步,一路拖拉到了厨房。
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一个空碗。
丑门海在下午一点多吃罢了酸辣粉,连汤也喝得干净,还添了碗底,就等着廖千秋看了发话,再给她要一碗。只可惜廖千秋没再回来,就连那空碗摆在床头半天也没人来收,所以只能亲自来还了。
顺便看看晚饭吃什么。
她以为廖氏山庄太繁忙,以至于别人都忽略了自己。她就没考虑考虑,廖千秋的寝室怎么会是说进就能进的?
廖氏山庄虽然只是别院,规模却气派非常,因此人员庞大繁多。
大户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斗争。
于总管的老婆王妈和主厨张师傅关系暧昧,张师傅过去是后勤老赵的徒弟,老赵去年过节的时候得罪李妈的丈夫大厨老刘,但是老刘和货管老张在学徒的时候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而老赵的老婆清洁主管郑妈是改嫁过来的,过去的女儿小莉莉现在正和耿司机谈恋爱,而耿司机的父亲老耿是王妈的表哥……
在这里,充满了华丽又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就算是十本书也写不清楚。
这一日,罄竹难书(……)的一切恩仇都被泯灭了。
因为——
在西沉的日光之下,
一切染血,
无法清洗。
妖魔踏着她所慑服的黑夜,
来了。
丑门海甫一出现,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厨子们都团结地退到一起,在一种濒临疯狂崩溃的气氛下组成了最后的退守联盟。扫帚,菜刀,搅蛋器,所有可能的物品都被他们抓起来,作为搏命的武器。
丑门海看着这一干人拿笤帚的拿笤帚,拿菜刀的拿菜刀,拿搅蛋器的拿搅蛋器,想必很忙,原本“被忽略”的郁闷感觉登时一扫光,甚至有些歉意。
“酸辣粉我吃完了,谢谢你们。”她说。
尽管每个人看到眼里的景象略有不同,但大致都是一堆血糊糊的物体举着一个碗。
廖千秋早已经下了死命令,要对丑门海以家主之礼相待,违抗者必死。
而丑门海虽然形容可怖,说话倒是客气,只是站着没什么伤人的意思,相较之下厨房里的工人们只能硬着头皮应对。几个人用目光互相推诿了半天,最后一同推了推张师傅,张师傅踉跄几步跌到丑门海面前。
被推出去的张师傅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应道:“方那呖呖呖呖……吧!”(翻译一下就是:放那里吧)
“好的。不过——我说师傅,您的普通话该练练了。”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中,丑门海把她用残肢所捧着的碗搁在了流理台上,碗里已经积攒了半碗血液,还有些黄褐色的悬浮物载沉载浮。
除了张师傅,一个打下手的胖厨娘站得最近,对于这恐怖的景象自然首当其冲。
她一抽气,直接晕了过去。
“啊!”丑门海赶紧去扶,用手去掐对方的人中。
那厨娘悠悠转醒,顿时惊骇欲绝,差点吓破胆。她一骨碌爬起来,挣开丑门海踉跄跑了。
众人只觉得嗓子发干,喉头滚动不断吞咽干涩的白沫。
“嗯,”丑门海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点头:“中暑了就要早点回去休息。”
众人松了口气,却听得她又问:“我能看看厨房吗?”
众人又捅了捅张大厨。
张大厨胆战心惊,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似的:“尽尽尽管咳咳……暗暗!!尽管看!!我们不打扰您了!!今晚有个合唱演出,庆祝廖氏山庄创立二十三周年零七个月,我们后勤的都得去唱歌!!我们走了!!!”
“哦。”丑门海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应了一声:“你们去吧,别耽误了。”
众人感激地看了救苦救难的大厨一眼,还没等丑门海说什么,撒丫子就跑。
丑门海茫然独立在厨房里,看着四散奔逃的人们若有所思。
“……原来苦情的极致就是让人不忍再看啊,大灰好样的。”她喃喃道,觉得又领悟了新的境界。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各奔活路了。有的直接收拾行装,连辞职申请都没写就下了山。
虽然梦魇中的丑门海皮肉不全,一副“肉联厂荣誉出品”的模样,真正的丑门海还是很有心情吃饭的。
她把厨房里的点心和甜汤都拢到袖子里。最近廖千秋的事情压境,心情繁杂,夜里睡不着觉,点心和甜汤就是一种美好的慰藉。
看到炉子上还用小火煨着红红的烧蹄髈,她眼睛一亮,也给端了下来。
“配什么好吃呢?”她微微绞起眉头。
遍寻厨房,丑门海终于找到一罐梅干菜罐头。
看了看时间还早,她便自己动手,做了一道梅菜扣肉。
层层叠叠码上梅菜之后,丑门海盯着蹄髈看了半天,又用手指蘸了蘸汤汁,放在嘴里尝了尝。她失望道:“如果是五花肉就好了。”
为了不再还碗,她决定把梅菜扣肉就地解决。
丑门海刚拿起筷子,一个声音炸雷般在耳边响起。
“小海!!!”
穿着越野服得娃娃脸少年从门外冲进来,满脸泪花地扑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肩膀。
少年嚎啕,已是泣不成声。
由于丑门海在廖千秋手上,廖千秋手下对努努的看管松懈了很多,只是遵循着廖千秋的意思不让这个九黎血脉好过就可以。少年为了能见丑门海,选择挨了看守一顿打,让守卫出够了气才跑出来。
“你可知,瞳雪他……”少年哽咽道。
在少年眼中,丑门海尚有人形,只是手臂骨折了——这是努努内心最担忧的状况。
少年在一片泪眼朦胧里,丑门海抬起一截受伤的臂,尚尚未收愈的伤处还隐隐可见白骨,似是安慰一般抚摸着少年的肩膀。被摧残得一夜间消瘦了许多的她,双目仍然温柔清澈。
即便是任何噩梦,她都带着不毁的希望,成全一切善良。
丑门海轻轻拍着努努的背,听满身伤痕的少年说着瞳雪的事情。
她轻声恳求:“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我在做什么。”
努努不顾身上的血污紧紧拥抱着她,头在她脸侧重重地点,似乎要把人揉到自己身子里去,以分担这撕心裂肺的疼痛。
半小时后。
“你的梅菜扣肉做法不对……”少年哼唧着哭泣,泪水滴在盘子边缘,发出清脆哀伤的声响。
他哭啊哭,哭啊哭,哭着哭着,哭到最后,呜呜咽咽地把半盘子梅菜扣肉带走了。
丑门海不和他在一起关押,他便不敢要求瞳雪给自己带饭;而懒懒说了,它需要一场骨肉相连、喷香入味的光合作用。
所以,他只能来蹭饭了。
丑门海吃饱喝足,又慢悠悠回到廖千秋的卧室。
刚进门,就看到男人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等自己。
“你怎么随便乱走,万一伤口挣破了再怎么办?”廖千秋自然延续着噩梦里的认知。
“我好得快。”丑门海说。
廖千秋眯眼端详她片刻,感觉恢复力确实惊人。
承受了那样扭曲残暴的极端伤害,现在竟然可以行走了。
一部分皮肉发出娇嫩的粉色,是刚刚苏生的;就连面目,也恢复了几成。
廖千秋不动声色,递过一杯温水。
“喝水罢。”他说。
男人看着对方用残肢抱着杯子喝水,并没有帮忙,而是用手抚摸她柔软的发丝。
喝罢了水,廖千秋又给她拿了几块清淡的点心,看着她吃了,方把手穿过丑门海的胁下,将人抱到床上,搁在怀里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