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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目光炯炯,毫不修饰地说:“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您的慈悲心,是为了您的儿子吧?”
吴长天对这女孩的尖锐不无惊讶,他明智地点头,说:‘“你说的也对。咱们中国人虽然都喜欢拜佛,但骨子里,其实还是儒家的那一套伦理纲常:君臣父子,三从四德,爱和恨都是因为互相之间有某种关系。你分析得很对,符合人之常情。
我关心你,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爱我的儿子。”
女孩冷笑了一下,通问了一句:“您不是不赞成吴晓跟我好吗,干吗还要因为他而关心我?”
吴长天稍微犹豫,索性以同等的直率,说了那句最关键的话:“我关心你,是出于另一种关系。”
“什么关系?”
“交换的关系。”
女孩的语言一下子使住了,她逼着他直率,但他直率了她又难以承受。她半天才抖抖地问:“您要交换什么?”
“你还给我儿子,我保你的生命。”
女孩和他四目相视, 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之间正 在进行的,是这样一场关于生死的严峻交易, 她的 泪水突然充满了眼眶,可脸上却笑了,笑得很惨,她一字一字地,含泪念到: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吴长天打断了她,他用一种理解的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态度:“我知道,吴晓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我不应该干预你们年轻人的自由。可我也请你谅解,吴晓的母亲去世以后,他是我惟一的亲人,惟一的后代。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孩子好,不光是希望他有爱情,也希望他今后一辈子都能幸福。爱情毕竟是很短暂的,而人的一生就太漫长了。希望你能谅解我这个做父亲的,用这种方式来和你做交换。以你现在的实际情况,确实不适合急着和人谈恋爱结婚,你第一位的任务应该是治病,你应该好好活下去,如果你的父母还在的话,他们也会赞成我这句话的。对一个人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女孩的眼泪终于滚下来,她的声音却变得坚硬起来:“为了生存,就可以抛开爱情,抛开信念,抛开良。心吗?”
吴长天几乎无言以对,也许他是太残酷了,通一个女孩用自己宝贵的生命,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代替的生命,来交换一份说不定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也许是太残酷了,但一切都是合理的,他表面上的无情,本质上是一种理智。他们这样下去,对双方都不会有好处。可惜他没有心思来辩解女孩的质问,只能叹息着维护自己的立场:“这不是书本,这是生活,很现实的生活……很漫长的生活。”
女孩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爱吴晓,我爱他,我死了也爱他……”
她身心交瘁地掩面跑开,吴长天在她身后抬高声音:“你真爱他,就请为他考虑一下吧!”
女孩没有停下来,脚步反而更快了,但从她踉跄的动作上,他知道最后的这句话,显然击中了她!
吴长天是独自一人跨出这座空寂的塔院的,身后松柏和银杏的华盖细密地磨擦着,使得风声如泣。他目光冰冷地径直走向自己的汽车,甚至没有看到在车尾处正与两位时髦女孩聊天的李大功。随行的秘书为他拉开车门。李大功看到老板沉闷的脸色,未敢多问,也匆忙上车,两辆车一齐开动。吴长天这时才听到身后不知是哪个女孩略嫌粗俗的喊声:
“嘿,我们那人上哪儿去啦?”
这一天晚上,吴长天在钓鱼台饭店宴请由日本山田株式会社的代表取缔役山田一雄率领的江汉油气码头工程项目的谈判团。他正襟危坐于主位上,杯筋交错,谈笑有度,几个小时前在潭拓寺塔院里的心情,已不见半点痕迹。他完全懂得事业和成就是一个男人构筑自我的基石,个人感情和儿女之事则必须拿得起放得下,不可缠绵。盛宴之后,他又和日方的决策人物山田一雄小范围地会谈了一个多小时,将双方合作的基本条件互相交了交底。主宾分手离开饭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钟了。集团的副总裁郑百祥说有事要谈谈,与他坐了一辆车同路回家。
路上,他们先是继续聊了几句这个项目,然后郑百祥说到集团下属的特种材料公司的总工程师昨天患脑溢血去世,几个亲友闹着要求按因公死亡对待的事,问吴长天听说没有。吴长天表态说:听说那总工程师是下了班和几个同事一起喝酒的时候发病死的,家属非说他是利用喝酒吃饭的机会在做同事的思想工作,这样来等因公死亡太牵强了。这样算以后还会有连锁反应,而且肯定让人笑话。还是按普通死亡算,他的追悼会,我可以亲自去参加。郑百样点头称是,说原来只安排人事部和工会的头头去的,如果集团的一把手亲自送葬,他的亲友也该知足了。
说罢此事,郑百祥话锋一转,又关切到吴长天五十大寿的安排,说这个生日可要好好过过。他对吴长天表示:“吴总,这件事你就给个原则,具体的都由我来操办好了。”郑百祥的热心和诚恳,包含了很多意思,既有副将对主帅的尊敬,又有多年挚友的情分。吴长天是完全心领神会的。但是因为儿子的事,吴长天过寿的心情大减特减。在郑百样的面前,他并不掩饰内心的沮丧。
“算啦,现在公司的经营形势也不很景气,庆寿这类事不合时宜,等六十岁的时候再说吧。”
郑百样不以为然,还是极力怂恿:“半百之寿,绝不可省。依为长天集团呕心沥血这么多年,建功立业咱们都没怎么庆祝过,这回大家也是想借这个机会,热闹一下。既是你的吉利,也是我们大家的吉利,绝不能省,绝不能省。”
吴长天沉默了一会儿,兴致依然没有。但郑百样的意思,是把做寿当做一个象征,主旨是借此形式,将长天集团的重臣和元老集合起来,鼓舞士气和增加凝聚力,一举多得。要是过去悟到这层意义,吴长天自会当仁不让。可现在,他想,还是算了吧,总不能一辈子都把个人的生活心情去服从集体事业的需要啊。再说,长天集团的产权问题到现在悬而未决,今后还不知竟是谁家之天下呢。如果真有被扫地出门的那一天,还要今日这番虚荣做什么?
但郑百样下面的话又让他转了念:“吴总,梅启良下月就要到北京上党校学习了,可能是提职进省委常委的前奏吧。我们这次从吉海来的时候,他还问过你的生日是在北京过还是在吉海过,要是在北京过,让我们通知他。”
吴长天思索一下,终于点了头,说:“那这样好了,我们小范围地聚一下。请上海书记,你也参加,叫上集团最老的几个人。也不用到外边去,就在京西别墅里,我请大家吃顿饭,聊一聊,就可以了。”
他的口气是决定式的,郑百祥也就点头赞成:“也好。”他说:“梅书记的夫人女儿要是不来的话,倒是可以让李大功找几个年轻的女同志来,陪梅书记跳跳舞。
我知道你是管死不跳舞的,梅书记可上癌,请几个年轻小姐来气氛好。”
吴长天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说:“年轻女孩子,李大功认识得多。”
提到李大功,吴长天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恶念,这几乎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一念。李大功三教九流无人不识,他吴长天贵为工商巨子,与其暗自屈从一个小小的女记者的任性,默不作声地忍受这份在子之痛,不如让李大功找几个社会上的朋友,用一点下层老百姓的手段,教训教训她,让她也知道知道世俗的道理,也为自己的自私行为付出一点代价。他这样想着不禁有几分出气的快意。可心里也知道只是想想而已。
每个人都有赌气的时候。人兽同源,每个人在灵魂深处都有些下作的念头隐匿着,只有自己知道。吴长天不知道的是,假使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确实把他逼急了,逼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他会不会也能变得冷酷无情。不择手段。
八八公开的女权主义者和潜在的独身主义者转变为爱情至上者,林星自己也难定义这究竟算是信念的弃守还是生活的觉醒。她可以肯定的,只是这个转变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独立、毅力。信心——一交出的过程。剩下的只有依赖,和对炽爱终将归于平淡的恐惧。
在逃出潭朽寺塔院之后,她在山侧的一片深深的竹林中躲藏了很久,她不想见到任何人。艾丽和阿欣大声呼喊着找到她,并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时,已经是那一天的黄昏。客厅里被漆成淡黄色的墙面上,夕阳显得有些刺目,吴晓正在卫生间洗脸擦油地收拾自己,从那被发胶浆得极其有形的头发上,可以猜到他正准备外出。
林星进门时他的眼睛甚至没有离开镜子,只是随意地问道:你见到那老中医了吗,怎么去了一天?林星坐在沙发上没有回答,仅仅欲言又止地应了一声。
吴晓从卫生间出来了,说:“我们有几个朋友要聚一聚,我得赶快走了。”
林星看他,她有很多话想在此刻对他说,可他行色匆匆。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如此精心地打扮自己了。以致让她无端地联想到他过去每晚都乐此不疲的那种要求,也有多日没再来过。由此她竟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醒悟,她其实早该意识到的:最有可能夺走他们现在的幸福的,不是吴晓的爸爸,而是他们自己。
她压抑着不安,掩饰着怀疑,问:“你上哪儿去,和谁聚。”
“‘几个过去的朋友,你不认识的。”
吴晓像是想起要带什么东西,手忙脚乱地跑进卧室里翻找。他的口气那么敷衍,甚至对为什么不带她去不做一句解释。她坚持问:“你们去哪儿聚?”
吴晓跑出来,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答非所问:“我得走了,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吧。”
林星叫住他,她并不想真不让他去,但作为一种测试,她说:“吴晓,我今天不舒服,你能不能在家陪我?”
吴晓眉头马上皱起,“哎呀不行,我都跟人家约好了。”
林星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妥协的意思。吴晓上来在她额头上形式主义地摸了一下,“你发烧吗?不烧。我真的得走了,我会早点儿回来的。”
没有经过她点头,他竟真地走了。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显得很杂乱的屋子里,直到天色暗下来,都一动不动。他们的家近来很少这样杂乱无章的。乱得已经和吴晓没来同住之前静源里的样子差不多了。同时,她很久不曾体验的孤独也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一种陌生的心灵上的疼痛。这疼痛使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那种炽热的爱情,明明知道它会慢慢变得换而无味,可还幻想着也许能打破常规。这个常规她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男人不爱女人首先是从对双方的性生活感到厌倦开始的。
而女人爱情的内容则是共度时光、彼此了解,以及互相之间的安慰和忠诚、欣赏和珍惜,宽泛而有诗意;男人的爱情呢,男人的爱情才讨厌呢,无论内容还是基础,男人的爱情都离不开性欲。
她没有起来为自己弄吃的,她怀着深深的气恼、伤感和委屈,在那只简陋的沙发里蜷缩着身体。屋里没有开灯。很静。她听不到这个城市的夜晚固有的喧闹。她知道如果没有了吴晓,她会死得很快,因为吴晓即便离去她也不会用他父亲的一分钱。 想到死她禁不住悲痛失声。她想她死的时候一定要做到,0情平静,因为她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她已经尝过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