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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相识时聊起，然后再聊做笔友的日子，聊见面，聊一起摆地摊，聊一起进派出所，聊那款名贵香水，聊安劼，聊薛离，聊未辰，聊我的小说，聊我父亲的死，聊她母亲的死，聊她的自杀……语气淡然镇定，仿佛我们不是其中的人物，只是一个看客，一个不相干的人。从未曾这样透彻地聊过我们的生活，以及发生在生活中的人和事。可是这一次，像是在清点一般，一件件地捡拾回来，填充记忆。那些美好和绝望，以及那些离别和死亡。
柠子说，漫兴。安劼爱你，我们都知道。可是未辰，你对她到底了解多少？
没有，我们接触并不多，但她是个单纯的人。
嗯，在感情里不能付出太多，除非你已经做好粉身碎骨的打算，如我一样。
我抚摸着她右手手背的一小块皮肤，来回婆娑着。然后听见她说，漫兴，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不，至今还未有第二个人知道，它已经是个秘密。
她的眼神瞬时间变得凄苦无助，有眼泪在里面打转。
她说，我肚里的孩子，其实是我故意流去的。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不是告诉我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么？
嗯，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能生下孩子，他是不能面世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在何种情况下孕育了他，他的父母之间又是何种关系。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某一刻竟然说想要他，要将他生下来。我多可笑呵……漫兴，我时常在想，如果薛离不是我的继父，而是未与母亲相识之前就与我相爱的男人，该多好！那时候的幸福，是美好到难以想象的，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下辈子也不会。我不能一错再错。那天，我下楼时，故意踩空了脚，故意流去孩子。也许是天意，上苍给予我明示，让我失去做母亲的权利。
该结束的一切
柠子说，我多想回到从前，漫兴。我们住在一起，那样单纯的幸福。没有爱情又何妨，我们可以相互温暖，相互理解。可是现在呢？一些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该结束一切的时候了。
柠子的伤口痊愈后，陪着她去了一趟合欢园，可是薛离已经被公司调到上海。柠子皱着眉头说，好吧，就这样结束吧。
天气终于放晴了。
这是数场大雪之后唯一的一次晴天。久违的阳光如春风般和煦明媚，平易近人。也是在那个阳光的午后，柠子说想去柳湖公园走走。关上电脑，披了件外套后，与她一起走出门。
出了门，我才注意到，从来没化过妆的柠子今天特意化了妆，她涂了薄薄的一层浅蓝色眼影，刷了淡粉的胭脂和玫色口红。眉毛也精心地雕琢过，并且很明显地擦过眉粉。她的耳垂间，还飘浮着一丝香水的气味，但具体什么味道说不清楚。
我笑了笑说，很漂亮，以后要经常这样。
柠子也笑，我，刚刚，闲着没事情做，所以……
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但是语无伦次地说着，如孩子般害羞。我却感到非常快乐，如一个孩子般快乐，这样简单而自然。
那日天气很好，天空湛蓝到透明，没有一丝云彩。虽然依旧寒冷，但柳湖里的冰已经融化开，岸边的垂柳即将吐露新芽，阳光照耀在水面上，湖水沐浴着春风轻轻地荡漾，熠熠生辉。但并非周末，公园里人尚不多。不似周末时，浩浩荡荡的人群。那种混乱的，犹如市场般的嘈杂。此刻是安静的，一切都这样安静。
我们沿着柳湖朝里面走。
柠子牵着我的手，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看着我，笑起来时露出肉红色的牙床，仿佛从前一样，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情。没有无助的爱情，没有永逝的亲情，没有恒远的别离，也没有遭遇过死亡。我也是，笑着，时而会哼一哼小曲儿。这是她母亲去世后，我们唯一一次弥足珍贵的笑容。我知道，这是我们送给彼此最好的礼物。
什么都会过去
柠子说话的语气很平和，漫兴，如果以后我们分离开，你会不会想念我？
我疑惑重重地看着她，为何分离开？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么？
她轻轻地摇着头说，不是，我是说如果。你会么？
我会无时无刻地想念你，真的。
她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漫兴，你会幸福的。以后我会天天祈求上苍保佑你幸福，把我不曾得到的幸福通通放在你身上。漫兴，你要嫁给安劼，他是一个好男人，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然后你们再生个孩子，把你没有得到的最完满的幸福通通放在他身上。要让他享受最健全的家庭，最真挚的友谊，和最美好的爱情。
她兴高采烈地看着我，并且打起了手势，声情并茂地诉说着这一切。
我伸出手，怜惜地抚摸她脖颈上裸露出的一小块肌肤。
良久，我才说，柠子，有些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时间会证明什么属于你，什么不属于你。我们都是罪人，时间会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给予最合理的审判。至于你说的这些，时间也会去一一证明它们到底属不属于我。
漫兴，你一直都这么理性。所以，你不会做错事情，不像我，明明知道是错误，却还怙恶不悛地继续下去，不给自己回返正确路途的机会。我常常在人生路上迷失，常常按照自己的直觉来做事，而我的直觉往往又是错误的，就这样，带着我一遍遍地在走着迷宫，始终找不到出口。纵然找到了，直觉又会将之定为错误的路途，让自己继续执迷不悔下去。
柠子，无所谓错与对。就算找到对的路途，那也是无济于事。曾经在错的路途中沉堕过，就不可能抹掉自己当时的愚蠢。可是，还得继续走下去。
从前我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纵然再愚痴和蠢笨。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去原谅。
不要这样，柠子。都过去了，什么都会过去。
那一刻，我看到了柠子脸上的负担。那么深重，那么有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路上温暖
可是漫兴，我真的累了，真的累了。我是一个罪恶超载者，时间还未来得及审判我，我就开始计算自己共有多少罪名了。
她笑着说完这句话，然后凝望着远方。对面的湖水里，有一艘小船，上面搭着船篷，划桨随意地丢在船舱里，有人坐在船尾静静地钓鱼。
就这样安静下来，我们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凝望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地方。身边偶尔会经过一些老人，情侣和孩子。有人在旁边吹口琴，有人在旁边拍照留念，也有人坐在湖边支撑着画架画画……直到柳树条飘起来，柠子才开口说话，漫兴，你看，起风了。
我点点头，问她冷不冷。
她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说，帮我去买杯热奶茶好不好？
我点头说，我也要喝一杯。你要什么口味的？
随便。
我脱下外套，然后披在她的肩上，开始朝公园中间的小超市走去。其间，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在看着我，她在笑。可是，这笑容如此悲凉，如此惺惺相惜，如此依依不舍。
我朝她招招手，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柠子，等着我，不要走远。
她认真地点点头。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终于在两颗大松树旁边看到一家小商店。走进去后，看到一个男人在买香烟和面包，我要了两杯香草味的热奶茶。
折回去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地上没有自己的影子，便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此时的天空已经没有之前的半点蓝色，早已迷蒙起来。云层也开始一叠叠地加厚加重，太阳早已躲到云彩的身后。没了阳光的陪伴，空气瞬时间变得阴冷起来，风也刮得更大了。
貌似又有一场暴风雪来临。
柠子说她冷，她还在等着我的奶茶。我索索鼻子，叠叠衣角，大步流星地朝前奔走。
因为奔跑的缘故，我粗重地喘着气，但是很轻松。我能想象到此刻脸上的表情，它应该是愉悦而满足的，因为我即将给柠子送去温暖。
殊途同归两终局
直到看到前方出现的混乱，我的表情才在瞬时间僵硬起来。人群涌在了柳湖边上，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我四周张望，看不到柠子的身影，却看到我的外套搭在一棵柳树的枝桠上。
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可是人太多，挤不进去，我尖叫着，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快让开！让我过去！一个女人被我踩到了脚，在那里兀自地咒骂着。此刻的我已经没有心情跟她争辩，我只想快点挤进去，了解里面的情况。
我扔下奶茶挤了进去，然后，我知道了里面的情况，我看到了眼前躺着的，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女子。
柠子，终于还是在我去买奶茶的空当，投进了柳湖里，悄无声息。等到有人发现时，为时已晚。柠子，她还是选择了死亡，在这个冬天。仅仅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就这样死去了。
她竟然不同我商量，就一意孤行地死去。
我恨她，恨这个临死还自以为是的女子。
我用还残留着奶茶余温的双手去抚摸她的脸，冰的。她的手，也是冰的。她的嘴唇，已经变作紫青色。是等待温暖太久了么？你耐性怎么这样差？仅仅二十分钟的时间都不能等么？你怪我来晚了么？那你站起来骂我打我啊？就像从前一样，通通地发泄出来。可你为何这样静静地躺着呢？你为何不与我说话和微笑呢？
我趴在她冰冷的身体上，贴着她的脸。闭上双目，泪流满面。可是这灼热的液体，依旧温暖不了她已经冰冷的脸和身体。
也许，也许当一个人已经视死如归时，任何事物都暖和不了他。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跟她的母亲一样的姿势。看着她时，依稀仿佛，是在看着她的母亲。
她和母亲，两种死亡方式，却获得了殊途同归的结局。
柠子，等着我，不要走远。
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她并没有听我的话，并没有等我，就这样自己走了，却又走得这么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纵然只是看我一眼，喊一喊我的名字，对着我笑一笑。
幸福捷径
仅仅这样，都不会再成为可能，
柠子，她就以这样简单但残酷的方式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每一个人。
薛离在柠子死后的二十四小时内从上海飞回芸安。我们将柠子与她的母亲安葬在一起。
他跪倒在墓碑前，不停地磕头。我们每个人都闻到了血液的味道。
薛离说，我一直在为自己的幸福找寻捷径，所以我做过许多荒唐的事情。包括把柠子母亲带回来，并且告诉她真相。原以为这样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现在才知道，我是在一点点地摧毁自己的幸福。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他开始大声哭泣，颤抖着肩膀。
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再见到柠子，这是他一生的悔恨。
薛离辞去了上海的工作。在一个没有阳光的午后，他在火车站向我挥手道别。他说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或者去一趟西藏。总之不会再回芸安。这里的一花一草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