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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是不爱喊我阿婶吗?所以我并不是你们的真阿婶,只是阿姨。”惜梅尽量简单说:“叔叔现在把真阿婶带回来了,就不需要我了呀!”
“不管有没有真阿婶,我们都只要你。”敏月抱着她说。
“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敏贞往后退一步,控诉地说:“你骗我!”
“傻孩子,我没有离开你们。我在桃园,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呀!”惜梅拉住敏贞说。
“那不一样!”敏贞甩开她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桃园很远,我们不能天天看到阿姨了。”敏月难过地说:“我不要你走。”
“我不能留下来……”惜梅无言以对。
早自习的钟声响起,敏贞倔强地看着惜梅,见惜梅不语,她掉头就走,双脚笔直向前,不再乞求眷恋。
“敏贞……”惜梅颓然而立,抱抱敏月说:“照顾妹妹,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惜梅热泪盈眶,几乎不能自持,走几步仍忍不住回首。敏月站在校门旁向她招手再见;而敏贞愈行愈远,始终没有停下来,只有双手不断在脸上擦抹。
她知道敏贞是哭了,而且哭得非常伤心,只是不愿让她看见。
宽慧说得没有错,敏月像黄家人,敏贞像朱家人。若是遗传到她和宽慧的脾气,凡事活得太认真,还不晓得要吃多少亏呢!
她无力再想,自己眼前已是跨不过的坎坷崎岖了。
公路车慢慢地驶离秀里,惜梅知道自己有一段日子不会再踏入此地,至少在流言未平息之前。小小的依山村镇,可能要经年累月才能理葬一个饱受争议的故事。
自幼因为祖父喜爱,惜梅一直住在秀里,和自己父母生活的时间反而不长。祖父疼她和宽慧这两个孙女,违反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栽培她们到高女,并找了会疼惜她们的好夫婿,谁知道他老人家的眼光竟误判了?
临行前哲夫来看她,脸上难过遗憾的表情,让她相当意外。
“我没有想到哲彦竟会在我之后成为负心人,我觉得更加对不起宽慧。”哲夫非常沮丧地说:“命运真是捉弄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两对姻绿,却落得如此结局,真叫人难以接受。”
“有什么好难以接受?前世债今生还,就算朱家欠黄家的。两个女儿,一个枉送性命,一个牺牲青春,吃亏的是朱家,丝毫不损你们黄家,你说这些怨叹的话又有何用?只不过叫人更恨而已!”惜梅不客气地说。
“惜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气我们兄弟,认为我们该被千刀万剐。但请你听我一句话,我真的不曾存心要负宽慧。”哲夫说:“她是我内心最完美的化身,我最挚爱的妻子,哪晓得一次意外就会毁了一切?我到现在仍无法相信她和我已经天人永隔,有几次我真想一死了之,随她而去;但看到家中的大大小小,又于心不忍。你以为我活得快乐吗?我活得比任何人都难受呀!”
哲夫把脸理在双掌中,她看见他的泪……
“宽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说话。我明白她心中充满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谅我。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都没有关系,但想到宽慧死得如此不甘,黄泉路上还要血泪斑斑,我……我就……”哲夫说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绝的心,不知为什么,随着哲夫的话,也一阵阵伤心起来。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负着极大的痛苦,也认为他罪有应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将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隐瞒了。今日不说,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宽慧姊的最后遗言吗?”她淡淡地说:“她要我照顾敏月、敏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谅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静,黄泉路上也不会为人间恩怨再流泪了。”
哲夫抬头看她,已没也一向的严肃正经。此时在她的眼前只是一个失意憔悴的丧妻男子。他对她这番话不知是悲是喜,满脸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脱。
人死不能复生,缘尽不能再续,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于哲彦,一路陪她回桃园,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两人就默默坐在车上,想着各自的心事。
回忆以往,他们的确也没有几句贴心话。除了婚约,彼此的感情比朋友亲密不了多少。如今连那几封感人肺腑的情书都是伪品,又有什么可交流的?
经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庄就在桃园最热闹的大街上,几座骑楼还挂着“庆祝光复合湾”的红布条。
他们一进店门,全家人由前呼到后,齐齐跑来看历劫归来的姑爷。
哲彦苦笑应付,惜梅冷眼旁观。一个小时后,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驱退众人,只留父母在大厅,哲彦早就一身汗,在这寒冷的十一月,看来挺可怜的。
他支吾几句仍开不了口,一点也不像抗日救国的英雄,她干脆自己说了:“阿爸,阿母,这次我是回来长住的。我和哲彦已经解除婚约,不再相干了。”
“什么?”守业和淑真同时叫出,眼却瞪得铜铃大。
惜梅很冷静地把来龙去脉都说一遍,尽量将事情归咎于战争离乱,哲彦则在一旁不断鞠躬道歉。
无论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儿所受的委屈及朱家声誉的毁害,狠狠地教训哲彦好长一段时间。
“黄家老头家在世时最重承诺,谁知后生全都是说话当风、不讲情义的人!”
守业愤怒地说:“我们朱家好好的把女儿交给你们,一个弄死,一个送回,这样欺人太甚,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伯父,是我们黄家不对,任宰任割都应该。事已到此,实不敢再耽误惜梅。”哲彦擦着汗说:“我母亲临行前有交代,黄家在桃园市内的一块土地就送给惜梅,当做补偿。她老人家百年之后的手尾金饰,我姊姊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为我们朱家希罕这些?金银土地我们统统不要,我只要你们还惜梅一个公道。三年前我亲自把她交给黄家,她生死都是黄家人了,岂有你赖帐的余地?”
守业说:“我不管什么天大的理由,神明注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带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么?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当大还是当小?你要我像宽慧姊一样,活活愁闷死吗?”借梅忍不住说。
“要嫁也是你,要离也是你。你呀!会被自己的脾气误一辈子呀!”守业对女儿又气又怜说:“当年我是怎么反对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来,你干嘛巴巴地进门去当人家的媳妇?难怪人家会看轻你,嫌碍手碍脚了就被赶出来,我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脸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帮着别人骂她!”淑真抱着惜梅掉泪说:“千错万错都是黄家的错,惜梅守信守礼守德守义,她哪有错?你也未免太老番癫了,她受恶人欺负,不回娘家,还能去哪里?”
“伯母说的对,一切罪过都在我,与惜梅无关。请您责怪我吧,千万不要为难借梅。”哲彦恳求地说。
“惜梅已经被你们苦惨了,何需我来为难?”守业说:“你走吧!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我会叫你黄家族人给我朱家一个交代。”
哲彦看着惜梅,有些犹豫。
“你走吧!”惜梅不带感情说。
“我……”他嗫嚅一下说:“请多多保重。”
哲彦缓缓转身离去。惜梅听他的足音踏过门槛,穿过长廊及店铺,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这就是五年漫长等待的结果吗?曾经轰轰烈烈的一段,如此粗率收尾,倒像是被草席里尸,往乱葬岗扔了一样,内心的悲哀感是很难形容的。
哲彦走后,大厅一片死寂。守业一张黑长的脸彷佛老了好几岁,不过一顿饭的时间,由极喜到极悲,拉出他许多条皱纹。他重重地叹口气,一句不哼就踱回店里去。
“这次你又太冲动了,哪有人那么轻易就让步呢?你阿爸气你不是没有道理。”淑真见丈夫一走就说。
“阿母,他已经是人家的夫婿了,我何苦苍蝇逐腐肉般纠缠不清?我躲臭都来不及呀。”借梅说。
“唉!当年庙口那个师父说,过了时机就无缘分,害得我们急勿匆把你嫁掉。谁知道仍是枉然,算命仙的话真是不能信呀!”淑真摇头说。
“我们那时是急病乱投医,谁能想得清楚呢?”惜梅反过来安慰母亲说。
“你现在怎么办?被黄家这么一作弄,名誉损坏,还有媒婆敢上门吗?”淑真马上就考虑到现实:“我看给人家做继室当后娘,人家都不要呢!”
“我已经决心一辈子不嫁人了。”惜梅说。
“你胡说什么?”淑真急急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不嫁人,到老是要靠谁?我们朱家可不养老姑婆。”
“那我就到庙里当英姑,长伴育灯古佛。”惜梅说。
“愈说愈胡涂了,枉我让你读了那么多书。”淑真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允许你走上这一条路!”
那天惜梅回到房间就没有再出来。
她环视着少女时代住过的卧室,窗外的竹林依旧青翠,窗内的人儿却物事全非。
想到往日的青春梦想,今日的终身无靠,人前的坚强一寸寸瓦解。
父亲说得没错,当初她仓卒的下嫁,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矜持和尊严,怨不得人家看轻她;今天又草草的回娘家,走得偷偷摸摸,彷佛做贼做娼似的,只会让人更笑话而已。难怪父亲会气得痛心疾首!
她这个人是不是基本上就有问题呢?
她冲动、好辩、轻狂、任性、自以为是,哲彦不信她会守婚约,纪仁敢轻侮她,或许都不是偶然的吧?!
第一次和纪仁见面,就母老虎发威,让他讥为没有大家风范,她那时真应该立即走避的。以后他屡次戏弄她,就是认为她不配当他好友的贤妻,否则他也不会写那种大胆放肆的情书了!
防空壕的亲密拥抱、她卧房的夜半私语,她都没有严正的拒绝与责备,怪不得他一次次得寸进尺,原来她根本是禁不起诱惑的!
她真太天真、太愚蠢、太丢脸、太不会保护自己了!
她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人生是愈想愈悲哀,白纸上的污点也只会愈描愈黑。
宽慧姊是死得干净,但她不想死。除了死,这世间一定还有了却这些纠葛烦恼的方法吧?!
言妍……成灰亦相思……第八章
第八章
惜梅把头发梳好,用夹子紧紧篦牢。镜中的她,细白的肌肤衬着乌黑的秀发,依然清丽的容颜,却掩不住眼内的落寞愁绪。
三天了,外面的世界变得如何?知道她的人想必都在议论她,是同情、惋借,还是讥讽呢?
至少家里的人从不当她的面提,彷佛一切不曾发生。可是只要她一出现的场合,大家的态度都变得有些异样。窃窃私语声充斥在厨房、大厅、店面、院子……,她因而三番两次被逼回卧房。
这样不行,她已经够惨了,不能再将自己禁锢得不见天日,她又不是麻疯病人!
今天她一定要走出去,买本书或逛逛市场都可以。
深吸一口气,她来到店里,几个伙计和客人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你出来做什么?”永业皱眉问。
“我要出去买点东西。”她头抬得高高的。
“要买什么叫下人去就可以了。”他说。
“我想自己去。”她坚持着。
“这个时候你还四处招摇?你不顾面子,也要为家里其它的人想呀!”永业脸色很糟:“我们都够难堪了!”
惜梅本想再驳,但怕父女会因此大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