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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七零八落,支离破碎。小妾们走了,丫头小厮们也走了。
那些往日的朋友又有了新的奉承对象,为了投乖卖好,还将自己的私事往外倒。
他不怕死,却怕死后声名狼藉,臭名昭著,被世人唾骂不堪。
他的牙齿咯咯响起来,这太可怕了,比死更可怕!
他感到遍体生寒,惊慌之下,想起这一切诡异的源头——普静,便大声叫喊起来。
普静瞬间出现在他眼前,冰冷又慈祥地注视着他。
西门庆像见到神佛一般,扑倒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大腿,哀求道:“求大师救救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您有神通,一定能救我的。大师,我给您塑金身!要添多少香油钱我都愿意,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大师,大师!”
普静面容严肃:“有福莫享尽。”
“不,不!”西门庆感到绝望,忽然想起他躺在炕上的时候,恍惚听见丫头们正在嚼舌头说月娘生了一个死胎,“不一样的,月娘的孝哥儿一生出来就死了,这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普静微笑道:“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西门庆一时听不懂他话里的禅机,还想再问,普静抢言朗声道:
有福莫享尽,福尽身贫穷。
有势莫倚尽,势尽冤相逢。
福宜常自惜,势宜常自恭。
人间势与福,有始多无终。①
西门庆听得傻傻愣愣,普静叹息道:“你虽放荡不堪,肆意妄为,总算还有一点真心。你与我有缘,本以为前世度化你就尽了缘份,没想到机缘未尽,我便再救你一回,下不为例。下去吧,记住,莫把福享尽。”然后当头拍了他一下。
西门庆被他拍得在虚空中连连打滚,刚好落到炕上的身体里。
他想睁开眼睛,想去瓶儿的院里亲眼看一看,眼皮却犹如千斤重,反复试了好几次,终于力竭,把自己折腾得彻底晕了过去。
花童见这里没旁人,便小声同玳安埋怨道:“也真是奇怪,老爷都病成这样了,竟然还这般沉重。”
“嘘,别说不吉利的话,当心大娘听见又要训你了。”玳安瞪了他一眼,瞧瞧不省人事的自家老爷,也摇了摇头,“烂船都还有三斤钉呢!老爷平时大鱼大肉,我看他即使躺一个月,也轻不到哪儿去。”
花童捂嘴偷笑。
小玉走进来,对二人说:“大娘说了,给老爷喂了药,擦好身子,你们就下去歇着。这里有我们守着。”
两人赶紧退下。
次日,一大早,几个小妾就来了。
她们到时,西门大姐正坐在床边,看着小厮给老爷灌药。
潘金莲笑道:“大姐儿倒来得早。”
西门大姐神情忧郁,眼眶微红,擦了擦眼角:“我担心爹,夜里睡不着,干脆就过来服侍爹。”
孟玉楼道:“大姐儿孝顺。”走上前看了看,问玳安,“老爷喝下去的药多不多?怎么还不醒呢?”
玳安忙得满头是汗:“只喝了一点。要不,还是找任太医再瞧瞧?”
孟玉楼:“等下我们跟大姐姐提一下。”
等看过了西门庆,她们又进了侧间看望坐褥的吴月娘。
给吴月娘行了礼,都立在旁边,帮着递药端茶拿毛巾擦手等。
李瓶儿安顿好儿子才过来,落后了一步,先给月娘行了礼,走上前想帮忙,却一时找不到事情可干。
金莲端茶给月娘漱了口,看着李瓶儿道:“六姐姐,怎么每回都是你最晚?”
李瓶儿朝月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明天我会早些来的。大姐姐,不知什么时辰过来最好?”
吴月娘异常和善:“别听她胡诌,哪里有定数?又不是上考场。你们若闲了,一早一晚地过来看看我,也就够了。”
“是。”李瓶儿应了。
月娘又道:“你带着官哥儿,不比别人闲,若实在脱不开身,派个丫头来问一声也就是了。”
李瓶儿还没说什么,金莲酸溜溜道:“大姐姐真是好脾气!老爷那么喜欢官哥儿,应该让官哥儿过来侍疾啊!”
月娘白了金莲一眼:“官哥儿才多大?他能侍什么疾?我对你不好么?上回要不是我拦着,老爷就得去找你麻烦了。”
金莲知道她说的是上回她和六姐打架的事,讪笑了一下,眼珠一转,道:“老爷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我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摔破了头,躺在床上跟老爷一般,不声不响,熬了没半个月就断了气……”
她的话还没说完,吴月娘捂着胸口,破口大骂道:“你说的什么话!就这么见不得老爷好?他还没断气呢,你就算急着找下家也不要急在这一时!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做妾的,这个老爷没了还有别的老爷。张老爷去了,还有李老爷、王老爷、赵老爷!我和你们可不同,就算老爷真的不在了,我也能稳稳地守一辈子!”
金莲被骂得一愣一愣的,羞恼起来,涨红了脸,强辩道:“谁说我要找别人?大姐姐就算身子不好,也不要由着性子胡说。”一甩帕子,扭着腰走了。
吴月娘这一棍,打着了好几个人。
孟玉楼也觉得再呆下去没意思,她这是嫁第三回了,可不应了吴月娘那句“这个老爷没了还有别的老爷”吗?她站起身,也告辞走了。
李瓶儿见大家都走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来打圆场。
吴月娘疲惫道:“六娘,你也回去吧,好好守着官哥儿。”
“是。”她顺势站起来,出了侧间。
李瓶儿走到厅里,扭头看了看里间,脚步一转,走了进去。
西门大姐正独坐在炕边,抹着眼泪,一脸悲容。
“大姐儿,别伤心,老爷……会好起来的。”李瓶儿走近,安慰了她一句,虽然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坐吧。”西门大姐指着身旁的凳子道。
李瓶儿坐下来,看着她。
这姑娘的命苦啊,她爹一死,她就被陈经济折磨。
她活着时,吴月娘不替她出头。等她受不住陈经济的毒打,上吊死后,吴月娘为了杜绝后患,才一纸状子将陈经济告上公堂。
陈经济为了这桩官司,将家产散尽。可是那又怎么样?伊人已逝,就算陈经济偿命,她也活不过来了。
这时,大姐儿屋里的丫头元宵走进来,对西门大姐道:“娘子,快回去看看吧,姐夫急赶着要出门,寻不见那身衣裳呢!”
西门大姐擦了擦眼角,没好气道:“他自己不会找?衣服全在柜子里,还非得让我回去找。”一面说,一面起身回去了。
人都走了,里间只剩下李瓶儿一人,她起身端详着炕上的西门庆,只见他眼眶及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土黄的脸色,往常合身的道袍变得宽大了许多,整个人瘦削干枯,像失去了水分的植物。
李瓶儿心里侧然,不忍再看,也起身走了。
潘金莲和孟玉楼一前一后地出了上房,两人在长廊汇合。
潘金莲撇嘴道:“这才几天?大姐姐的嘴脸就露出来了。我们还没做什么呢,她就给我们定了罪。”
孟玉楼木着一张脸,心里也很不舒服。
潘金莲又道:“现在好了,她下了颗死蛋,听任太医说她将来有孕艰难?就算不艰难又怎么样?老爷都那样了,她还能跟老爷再生一个不成?你看她,把官哥儿当成宝,亏得六姐姐还跟个傻子似的,不知道人家在图谋她儿子呢!”
玉楼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朝前走。
金莲忍不了气,翻了个白眼,喋喋不休:“官哥儿才多大?两岁都没到的奶娃娃,水痘什么的也没出过,谁敢料定他一定能长大成人?就算长大又怎么样,是谁的种都还不一定呢!难道要把老爷的整副家当交给来历不明的小毛头?要我说,还是老爷精明,知道将铺子都交给陈姐夫管着。”
玉楼轻声笑:“你也知道那是陈姐夫。”
金莲嘻嘻一笑,挽住玉楼的胳膊,道:“陈姐夫可比大姐姐好说话多了。”
玉楼没说什么,过了几天,她让丫头给陈经济送了几盒点心,嘱咐他多保重身体。
如此过了几日,见老爷仍然没有起色,府里慢慢兴起一个流言,都说老爷命不久矣。
传播流言的人,个个跟先知似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黑白无常是他家的,他让拘谁就拘谁,他说几时拘就几时拘。
府里人心浮动,下人们惶恐不安。
特别是不得主子重用的那些人,心里凄惶无比,开始暗自打算,等老爷一死,自己要去投奔谁?
之前,西门庆猛然间闭了气,大家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痛之中,没来得及想将来怎么办。
现在,他躺在炕上数着日子吊着命,倒给了大家一个缓冲期。
众人这才有机会慢慢梳理,若老爷一去,自己怎么办?
首先,府里肯定用不着这么多下人,势必得卖出去一批。其次,铺子也要关掉好几间,这又得赶走一批人。
到时,吴月娘当家,必会节俭开支,往常她看不顺眼、和她有过节的人,还能讨得了好?
李瓶儿不理会外面的流言,只在自己的小院内安心带着官哥儿。
平时无事坚决不开院门,她每天只去上房两趟,把官哥儿留下,让丫头们关紧院门,谁来也不要开。
这一日,李瓶儿一大早又赶到上房给吴月娘问安。
她到时,月娘正在净房,不便进去,只好先进了里间看望西门庆,玳安和春鸿刚给西门庆灌了药,梳洗整齐,正在收拾药碗。
李瓶儿看着更显瘦削枯槁的西门庆,无意中问了一句:“请大夫了没?老爷每日只灌药?应该再喂他些米汤吧?”
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住只灌药啊,更何况是病人了。
玳安没好气地说:“上回三娘说,她会跟大娘提的,这都七八天了,谁看到什么大夫?大娘不发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敢胡乱喂老爷东西?若出了事,小的们可背不起。”
李瓶儿大吃一惊,难怪西门庆形象可怖,原来他这十几天都只靠药水吊着命啊!
她对玳安道:“我等下跟大姐姐提一提。”
等见着吴月娘,李瓶儿略提了提。
吴月娘心里一抖。因为大哥及请来的太医都那般说,她便死了心,并没有放在心上,仗着自己在坐褥,只在头一天的时候强撑着过去看了看老爷,过后再也没去过。
虽然他们相隔不远,吴月娘也只是躺在炕上,问丫头们可给老爷喂了药。如同李瓶儿来看她似的,月娘一天也只询问丫头两次老爷的情况。
她道:“你有心了。小玉,等下去请大夫来看看,再按六娘说的,熬些米汤给老爷喂下去。”
李瓶儿又问起她的身体状况,吴月娘道:“刘婆子的神药极好,我身体好了许多,只是每日腰酸背疼,一点精神都没有。”
李瓶儿:“你还在坐月子呢,得好好躺着。”
吴月娘点点头:“她们也这样说。若不然,我怎么能忘记给老爷请大夫?”
李瓶儿只好顺着她的话头,道:“这哪能怪您?还是下人伺侍得不尽心。”
中午,厨房熬了米汤。
玳安和花童既要给西门庆灌药又要灌米汤,累得衣服都汗湿了两回。
午饭后,绣秋跑回院子,悄悄对李瓶儿道:“那边请了太医,太医摇了摇头,连方子都没开,只说好好养着。大家都猜……”
李瓶儿:“别理他们,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等这里事情一了,我们就走!”
绣秋笑眯了眼,她知道六娘不会不管她们的,她可不同于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人。
如意儿和迎春也愁得很。
原本是打算等月娘生了,如意儿便接着做奶娘。谁能想到月娘……唉,现在奶娘是做不成了。若老爷还在,凭她和老爷的关系,府里也不愁养活不了一个她。问题是,老爷都快要死了,她往后怎么办?
迎春也愁眉苦脸。六娘自从去了庄子上之后,明显冷落她,再也没主动喊她进里屋,眼里只有绣春及后来的两个丫头。
迎春恨啊,可恨归恨,将来的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