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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舅连声劝:“你这样怎么行?妹夫正做着知州,你是知州夫人,大好的前程难道就这样抛了?”
吴月娘浅浅地苦笑一下,这笑容太轻太浅,害得吴大舅都没看清。
她道:“我知道自己有多少福气,不必再折腾了。”
吴大舅劝慰了一番,见她听不进去,匆忙离府让他娘子进府来劝。
吴大妗子、吴二妗子和吴大姨都来了,三人齐上也不顶用。
月娘饮食剧减,日渐枯萎,她一捧起饭碗就想到当初自己为了生儿子吃的那一剂胞衣药,忍不住恶心犯呕。
吴大舅请来数位太医,花了无数银钱,却滴药难进——月娘将硬灌下的药汁全吐了。
急得没办法,只好写信给西门庆,催他回来看看,还言及若回得迟了,怕是见不上最后一面。
西门庆收到信,心中一沉,吴大舅虽然有些贪心,但在这种事情上还不至于撒谎。
他急忙去衙门告了假,要带全家大小赶回清河县。
李瓶儿看了信,心中如被猛鼓敲击。
毕竟是一条人命,况且月娘也没害过她的性命,怔怔好半天说不出话,还是西门庆轻轻推她一下,这才回过神,连声喊丫头:“绣春,快,随便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走。”
她心中对月娘有一丝愧疚,不为别的,只为了老爷独宠自己,从不去她的房里。若西门庆能像时下别的男人那样,哪怕再不喜欢正房娘子,一月去一次,可能月娘也不会如此心灰意冷,没了生机。
她一面催西门庆出去包船,一面慌忙整理不提。
吴大舅寄了信就走来劝妹妹:“好歹也用些饭,妹夫已经往回赶了。你不撑着些,怕是……”
月娘古井般的心重泛波澜,强撑着喝下三勺白粥。
吴大舅见她这副模样,慌忙避到侧间擦泪。
西门庆和李瓶儿带着五个儿子,日夜不敢停歇,催促着船家尽量快一点,紧赶慢赶只花了二十二天就到了清河县,此时已是八月中旬,恰逢中秋节。
吴大舅在码头翘首以盼,总算等来了,一见西门庆下船,立刻迎上去,握住他的手流泪道:“妹夫,可算回来了。”
“月娘如何了?”西门庆急忙询问。
吴大舅抹了把泪:“妹妹强撑着一口气等你呢。”
“快走快走。”西门庆急声道,回身扶李瓶儿进轿,嘱咐下人们看紧孩子,一行人往西门府奔去。
一进大门,顾不上其他,西门庆和李瓶儿带着孩子奔进后院,直入上房。
吴家三个女人全在,吴二舅也坐在一旁唉声叹气,半月前西门大姐收到信就赶回来侍疾。
见到西门庆回来了,各自忙着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西门庆直奔到床前,只见月娘容貌枯萎,骨瘦如柴,两只眼睛深深陷了进去,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就要熄灭。
“月娘,月娘?”他轻声唤道。
吴月娘睁开眼睛,见到她日思夜想的人,干涸的眼里流出两行清泪,滑过高耸的颧骨,落到腮边。她断断续续地说:“老、老爷?我……我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是我回来了。”西门庆心下不忍,伸手拂去她腮边的泪。
“老、老爷!”月娘一把抓住他还没收回的手,放到脸旁细细摩挲,“能、能见您一面,我……我死也……也能闭眼了……”
西门庆任由她握着,轻声劝慰:“不要说胡话,我让玳安去请最好的太医,一定能治好的。等你好起来,带你去南边。”
月娘流出的眼泪打湿了西门庆的手:“老爷……我怕是好不了了……”
李瓶儿见西门庆在和月娘说话,没有上前打扰,只无声地朝其他人行了礼,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
西门庆心中难过,月娘虽品性有些瑕疵,贪财而已,但这世上谁人没有私心?他连背叛过他的下人都能将就着放过,更何况是月娘。
眼见她气若游丝,西门庆顿时脸上难掩悲伤。
吴月娘忽然笑了,有了一丝力气:“老爷心中是有我的,能看到您为我难过,我高兴,真的高兴……”
“你……”西门庆回握了握她的手,扭头问伺候月娘的丫头,“大娘的药呢?端来我喂她。出去吩咐玳安,快去街上请最好的太医来,多少诊金我都给。”
“不必了,老爷。”吴月娘紧了紧他的手,“我能撑到现在……已经……已经是有福气了……”说完,她微微扭头朝外面看,眼珠左右搜寻。
“是不是想见孩子?说起来,你还没见过小四小五呢。”西门庆明白她心中所想,赶紧喊儿子们过来。
西门晏打头,领着四个弟弟走到月娘的病床前站着,一起行了礼,齐声唤:“大娘。”
“好……好……”吴月娘欢喜地看着他们,然后又看向玉箫。
玉箫赶紧捧出五个盒子,里面装着月娘提前备好的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吴月娘看向西门庆:“老爷……能看到老爷子嗣昌盛,我就……知足了……”
西门庆:“你歇一歇,先喝药,我暂时还不会走,往后说话的时候还多呢。”
吴月娘微微摇头,又看向外面。
吴大妗子轻推李瓶儿一把,将她推到西门庆身旁。
李瓶儿站定脚,听着吴月娘像交待后事一般,心里难过,眼里蓄起一片水润。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姐姐。”
吴月娘微微喘着气,瞪大眼仔细打量着她。
只见李瓶儿穿着一件素面藕荷色锦裙,头上仅插着一朵素净的银丝珠花。
打量了好半晌,喉头咯咯响动,李瓶儿忽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弱弱地轻声喊:“大姐姐?”
吴月娘松开西门庆的手,突然朝李瓶儿伸出手。
李瓶儿赶紧上前一步,把自己的手送到她手心里,低着头等待吩咐。
月娘喉头剧烈响动两下,挣扎着道:“往后……往后好好照顾老爷,好……好好带大孩——”话未说完,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李瓶儿的手背上狠抓了一把,就这么瞪着眼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李瓶儿放声大哭,一是难过有人在她面前死去,二是有点害怕,三是手背太痛,简直是痛入骨髓。
西门庆没注意到这里,只顾盯着月娘的脸看,见她眼都没闭上就这么死了,顿时流出眼泪,伸手从她眼皮上抚过,待她合上了眼就深深叹气。
晏哥儿没兴趣盯着月娘的脸看,只有他注意到大娘最后的动作,见李瓶儿的手背被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心中有气,走前一步将月娘的手甩开,然后捧着他娘的手,心疼地喊:“娘……”
李瓶儿怕他小孩子心性,嚷出来就不好了,赶紧收回手,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吴家众人放声痛哭,一旁的丫头下人也齐齐跟着哭。
吴大妗子捶着胸口嚎哭:“妹妹,我可怜的妹妹!今天还是你的寿辰哪!”
吴大舅流泪道:“妹妹生是这一天,没想到死也是这一天……”
西门庆抹了一把眼睛,开始安排月娘的后事。
一面吩咐下人去门口挂白灯笼,一面派人去各府报信,一面又请吴家的女人帮忙给月娘换殓衣,又让玳安快去永福寺请僧人下来给月娘念经,自己则忙着去设灵堂。
下人们流着泪,来回奔跑。
李瓶儿将手背缩回袖子里,趁人不备匆匆用手帕裹了裹,回头吩咐玉箫将月娘最喜欢的衣裙找出来,等下好给她换上。
等吴月娘换好殓衣,就被下人们抬到厅里放着,阴阳师进府,挑了三天后的吉时下葬。
西门庆在前院忙着招待进府悼念的男客,李瓶儿则忙着招待女客,吴家三个女人把自己当成半个主人,一直在一旁帮忙。
将众亲戚送走,已经夜深,西门庆挽留吴家三人,恳切地说:“这几日事多,你们若无事不如留下来住几日。瓶儿还要看着孩子,怕是也忙不过来。”
吴大妗子流着泪道:“妹夫,这还用说?六娘也累了一天了,让她好好歇着,万事还有我们呢!”
西门庆谢了又谢,留她们在上房住下,又嘱咐丫头小心伺候着,这才回去李瓶儿的院子。
这一天事忙,晏哥儿担心他娘的手,却一直找不到空。
李瓶儿忙忙碌碌的,一会儿有女客上门要招待,陪着去灵前拜祭,再陪着跪下痛哭怀念月娘的种种好处,一会儿又是丫头来请示事情,忙得抽不开身,一看见晏哥儿,不等他开口就直接推他出去,嘱咐不要乱跑,好好看着四个弟弟。
晏哥儿不肯走,正想开口问,玉箫走过来问招待客人的菜式怎么安排,李瓶儿急忙又去了厨房。
晏哥儿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
好不容易客散,总算能回到小院歇息,晏哥儿跳着脚大喊:“娘,娘!快让我看看你的手!”边说边去扯李瓶儿的手。
李瓶儿按着不肯给他看,哄道:“早就没事了,偏你大惊小怪的。你们也累了,快去睡觉。”
晏哥儿不肯走,不看一眼他哪睡得着?
绣春大吃一惊:“六娘,您的手怎么了?”
李瓶儿的衣服当然不会偷工减料,衣袖长至手背,若不仔细瞧还真难发现。
“没事,不过是破了点皮。”李瓶儿坐到椅子上,感觉累得快要散架。
绣春轻轻抬起她的手,慢慢拆开手帕,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这是在哪弄的?”
晏哥儿一脸气愤:“被大娘抓的!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她还能有那样大的力气!”
绣春还没资格凑到月娘床前聆听她最后的教诲,因此没看见最后那一幕。她动了动嘴,到底不好开口骂一个刚刚死去的人。
她红着眼眶:“我去打盆水来洗洗,血都干了。大娘……大娘真是狠心。”说完快步而出。
晏哥儿皱眉看着李瓶儿的手:“这么严重,应该叫太医来看看。”
其他四个小的跟着凑过来,齐齐瞪大了眼,大呼小叫起来:“好可怕,好可怕!娘,你疼吗?”
“不疼。”李瓶儿笑笑,先回答了小的,又扭头对大儿子说,“这时候请什么太医?嚷出去有什么意思。等下洗一洗,再上点药就行了。”
西门庆刚到小院,就看见绣春端着一盆水急匆匆地走过来,他问:“六娘要泡脚?”
绣春低着头,忍住心中的怒气:“六娘的手受伤了呢。”
“什么?”西门庆吓了一跳,一阵风似地刮进里间。
看过李瓶儿的手,西门庆黑着一张脸,满脸怒气看着绣春,开口就骂:“你怎么伺候的?是谁伤的她?拖出去打板子!50板,一下都不许少!”
绣春垂着头不作声。
李瓶儿赶紧安抚他:“不关下人们的事,是我不小心擦伤的。”
“胡说!”西门庆火气冲天,口气十分不好,“这么深的伤痕,你当我是瞎子?明明就是指甲抓出来的。”
李瓶儿正想再劝,晏哥儿梗着脖子,瞪眼看着他爹:“该打板子的人在灵堂摆着呢,你敢不敢去?”
“晏哥儿!”李瓶儿厉声喊。
晏哥儿立刻闭了嘴,低着头。
西门庆好一阵无言,心中暗想:也是,哪个下人敢伤瓶儿?嫌命长?
他心中对吴月娘的那点怜惜烟消云散。
扭头看到大儿子低着头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好啊,还敢顶嘴了,别以为你拳脚练得好就敢跟我呛声!”
“老爷。”李瓶儿怕他骂儿子。
西门庆瞪着牛高马大的大儿子:“还不快出去让下人请太医?想让你娘的手废掉?”
晏哥儿这才高兴起来,脆声应了就朝外跑,西门庆在后头喊:“让他们骑马去,跑快些!”
李瓶儿:“老爷,大姐姐刚去,府里闹哄哄的,再请太医进府,下人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屋里也有药,抹一点就行了。”
自从有了孩子,一些常用药是时刻备着的。
西门庆皱眉瞪着她:“又胡说!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你也是傻,那会儿怎么不说?就由着它流血?血多宝贵,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李瓶儿见他火气重,闭嘴